第七章 初习水箭
见他们如此神情,商青也知晓了大概,他对武器之事从不甚在意,所以此刻才惊觉莫虚谷的仙器内是没有剑灵的。以莫虚谷的修为,怎会带着一柄毫无灵气的亡故之剑。
剑灵若死,剑身便没了意义,他这么些年来,都不曾想过换剑么?
他侧目看了眼莫虚谷,见其眉间一凝,似在伤神。
这对师徒,各自心里怕都有隐瞒之事。
“我现如今没了内丹,不可使用术法,所以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看向莫虚谷,“今日学什么?”
每个弟子修习进度不同,实力也较为悬殊,个人修炼比他教授更为重要,他目光从几位弟子身上扫过,敛了敛眉,道:“水箭术。”
商青立即明了他的用意。水箭术不过是寻常的攻击法术,但因修习者自身体质与灵力强弱不同,施放出的效果差距极大,若是莫虚谷施此术,可将不空山山体穿透,而若是灵力较弱者,恐怕连寻常铁盾都难以攻破。
上善若水,水箭术的精髓便在于修习者的心性,若心术不正,亦难以发挥其真正效力。
当然了,水箭术与虚空派的服饰很衬,寻常人见了,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莫虚谷挥袖,衡光剑腾空而出,他薄唇微动,念诀一霎,便见衡光剑身覆了一层蓝色微光,似水波流转,盈如春水。他缓缓开眸,指尖一动,衡光剑直入一旁巨石,剑身穿石而过,却对巨石没有丝毫损伤。衡光剑掉转过来,再次刺入,便将巨石击得粉碎。
碎片包裹在蓝光之中,竟似被镶嵌在玉中一般。
他淡淡收袖,将巨石复原。
“水之力,既可无损于人,亦可杀伤于人。”
众弟子皆有所思,齐齐顿首。
商青半眯着眼,在一旁暗暗打量宋曲临的神情。她看得很开心,约莫是觉得水雾飘洒,格外灵动好看,至于莫虚谷是如何施法,如何收回的,却像是全然不关心。
可她的指尖却捻着外裳上的薄纱,分明是心中紧张才有的举动。
那边莫虚谷演示已毕,便由着其他弟子自由练习,学得最快的是他的得意门生,那位大弟子——何竹。他天资较佳,性子稳重,对师弟也照顾颇多,因此深得民心,那些小师弟便围着他询问修炼事宜。何竹讲得耐心,见宋曲临尴尬地站在一旁,也将她唤过来,问了几句,便发现宋曲临什么也没看懂。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师妹,我晓得平日里的一些术法是难懂了些,但今日的水箭术是人人都可习得的,与灵力大小没什么关系,况且……习来防身也是好的。”
“是啊师妹,待你再过些时日,就要下山历练了,咱们也是怕你什么都不会,在山下受了欺负。”
宋曲临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抬眼瞥了瞥一旁的莫虚谷,细声道:“我这就学,何竹师兄,你能不能再演练一遍……”
“好。大家都瞧清楚些,法术是死的,用活了才能派上用场。”
何竹便再施展一次,水箭晶莹,在他手中流畅自然,攻击力道不大,却都击在要害处,乃以柔克刚的典范。
宋曲临点点头,照着他的手势取出自己不常用的长剑,念诀好几次,终于使剑身上蒙了一层灰色水雾,待她狠狠使劲儿,那剑中幻化而出的水箭便直直地——冲向自己。
她自己的水箭打在自己脸上,一抬头,水珠滴在衣裳上,湿了大片。
一旁的师兄们一愣,接着就几乎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师妹……哈哈哈,你这也、也太妙了……”
“唉,师妹,你去换身衣裳罢。”何竹无奈摇头,对这般情景早已习惯。
她似乎还沉浸在被自己的水箭攻击的悲痛中,默默转身,悻悻离去。
转身的一瞬,她却翘了翘嘴角。因为她很高兴,这般和师兄们在一起修炼,她从未觉得难过或自卑。她极欢喜,看到他们的目光能聚集在她身上,将她看做一个寻常人,甚至是比寻常人稍笨些的女子。
他们笑,她也跟着愉快。
若能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她回了屋子,将外裳脱下,拧干其上水渍,取了件干的衣服套在身上,刚想出门,又瞧见了商青。
他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商青这含意莫名的笑,让她心底发毛。
“阿临,你可累吗?”
宋曲临一怔,很快镇定下来:“我不累的,师兄们比我辛苦多了。”
“我倒觉得,阿临很累。”他像是要将她一眼望穿,眸中闪动的暗金光华令她呼吸一紧。
他很少有这般认真的神色,平时同她讲话含着三分笑意,几分真假她也不晓得,他说什么她听听也就过了,虽说有时候让她恼怒,但终究不会放在心上。可此刻,她感觉他对自己,已然有了深究之意。
她一点也不想惹麻烦,可麻烦却总是缠上她。
“商前辈似乎很喜欢揣度人的心思。”她绕开了这个话题。
“旁人的心思我可懒得管,但阿临的,我的确很想知道。”他抬手替她理了理额鬓碎发,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她侧颊划过,又极为坦然地收回手,“这颗脑袋长得不错,但是里头装的东西太多,它终究会漏出点什么来。”
宋曲临抿唇不语,眉头锁得很紧。
“阿临,你今年几岁了?”
“快十六了。”
“可有喜欢过什么人么?”
“有。师尊和师兄们,我都很喜欢。”
他眸色微沉:“对在意之人,可撒过谎么?”
她不答话,良久,才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了许多:“商前辈,我无意瞒你。可是我不是犯人,自问也没有得罪你,为何要问我这些?”
她自觉已十分乖巧,对他的疑惧也藏在心里,不曾表露,他又为何独独对自己这般奇怪……
“既然不愿答,我自然不会勉强。阿临,我受你师尊所托,要督促你好生修炼。但你我却不是敌人,何必处处防备呢。”
商青此刻笃定,顽劣一词在她身上并不恰当,愚钝,也并非真实。她表现得愈正常,便让他愈好奇。
富商之女,宋曲临,得虚空派掌门赏识,十岁被带上不空山修习,迄今,已近六载。
六年,一直如此么……
“我晓得师尊想帮我,可我……我这样子,旁人帮不了的。”她垂下头,声音渐弱。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无须自苦。听说你喜欢夜里去山中打猎,其实不空山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今夜我带你去另一处地方夜猎如何?”
她忙摇头:“别……我一个人不成的。”
“那就带上你的百初师兄,总该可以了?”
其实宋曲临对狩猎已有阴影,那道天雷着实将她劈得怕了,她心里虽还想着山上狩猎的爽快,但若有商青在旁,她就没了兴致。
见她犹豫,商青缓缓劝诱:“阿临无须担心,我不会告诉你师尊,去夜猎全是我的主意,我现在没有内丹,所以人形时不能施法,人生少了许多趣味,阿临便忍心瞧我一人整日看着一群小辈修炼,无处派遣寂寞么?”
这语气听得她身上发麻,只得点点头,算是应下。
他笑得开怀:“那今夜我来寻你,记得带好那短弓。”
“短弓不是……”
“阿临急什么,这当然是给百初备着的了。”
宋曲临着实不想再同他讲话,三言两语便被套了进去,危险的很。
待她回了修习台,其它师兄也都学得差不多了。场内水箭飞舞,看得她一时目眩。她走向百初,将夜猎一事告知于他,他也颇感讶异,对这不讲规矩的商公子又多了几分好奇。
其实,他是羡慕商青的,活的潇洒恣意,全然可以不顾旁人眼光。
他的潇洒,源于他的强大。可现在他没了内丹,竟还是这般超逸洒脱,该是何等的心性。
“百初,你觉得商前辈如何?”
“这个……我也说不大上来,但是他和师尊一样,都不是我可以妄议的人物。”
宋曲临叹气,自从商青苏醒后,她整个人都紧张如一张满弦的弓,生怕稍不留意,那弦便挣断了。她很清楚,那根弦是什么。
来到不空山以后,她鲜少有这种感觉。但在十岁之前,自己却常有如履薄冰之感。
小时候,她坐在父亲怀里,看父亲就着烛火翻账本,她也跟着瞧,两只圆而明亮的眼睛停留在密密麻麻的账册之上,肥短的手指黏着一丝口水,往那页一指,认真道:“爹,那里错啦。”
父亲宠溺而笑,将她抱起,假嗔道:“曲临这么小就会看账本了,将来肯定是个好媳妇儿。”
而当他回神审查那处时,却发现那一页账册,的确有一笔误账。
她深深记得那时父亲的神情,没有欣喜,没有爱怜,将她从身上拉下来,交给了奶娘。
他看到的不是被自己宠爱的幺女,而是一个过度早慧的怪物。
她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懂父亲态度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她只记得,母亲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临儿,你往后晓得什么,都不要说,你要和旁人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记住了吗?”
她当时颇感委屈。长了张嘴却不能随心而言,该有多难受。
可后来她就明白,母亲之言,毫无差错。
世人能接受聪明的正常人,却处处排斥不正常的聪明人。
她希望得到的,是他人的喜爱、怜惜,而不是那藏着恐惧的尊敬、羡艳。
她的愚蠢,或许能换来更多的关心与照拂。从此之后,她就成了迟钝天真的宋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