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解之铃
“你的内丹存放在她体内,待她升仙,也就不需要此物,自当会完璧归赵。”
“我若要取回,不必如此麻烦。”
“那么……你不怕潋滟通过内丹寻着你的气息找到你?”
听到潋滟二字,商青不由得紧了紧眉头。这大抵是他最避之不及的人了。魔君潋滟,魔族之主,生来有控水之能,解决了百年来魔界水脉枯竭之难。由此为魔界众生爱戴,登临君位。生来懒散,厌恶杀伐,便息止了仙魔两界的战乱,维持了近千年的安宁。
兴许是日子太过安逸,她闲散无聊,便四处游玩,想寻到些有趣之事。而偏偏——寻到了商青。她暗中观察商青已久,发现此人与自己相同,寿命过长,日日除吃睡之外无事可做,而且实力也同她相当,便想着追求他。
妖娆貌美的潋滟对漫长魔生又有了新期待,那便是看着商青臣服于自己足下。
于是商青便见到一赤裳女子拦住他,要同他一战。这一战……便叫潋滟兴奋不已,决定就跟了他。而商青却不愿纠缠,便一路躲避。
打?约莫只能是个平手。赶?她却粘得更紧。起初寻他也不过是打一架了事,可后来她竟学着人间女子的模样,将自己抹得花花绿绿给他瞧,她倒是玩得高兴,自己的清闲日子却全被搅没了。
莫虚谷建议他,将内丹取出,暂放在别处,潋滟便不能寻到他的气息,自然也查不到踪迹。他被折磨已久,一听此言就委托莫虚谷收好内丹,自己便躲进洞里睡觉了。
“这几年,潋滟可曾有来寻我?”
“虚空派设有结界,她寻不到。”
商青便松了口气,眉头也舒展许多,恢复了往日轻佻神情:“这些理由,显然不够让我信服的。你究竟为何执着于让宋曲临修炼?难道还真的指望以她的资质,能够飞升成仙?”
他指尖微攒,目光沉了几分:“她……曾经的确是仙。”
他曾见到刚刚成仙的她,既不茫然,也无欣喜,她身着一身破旧衣衫,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仙界一道异景。她见到他,歪着脑袋笑了,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瞅着他。
——神仙,你说成仙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觉得死了会痛,但成仙不会。
他从中觉出了绝望之意。
——我在人间的时候,曾对着神仙说话、许愿,想着我说了这么多,大概总有一两句能被听见。
他默不作声。
——可我发现,神仙一句话、一个字都听不见。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望向四周,笑了一声,便走了。
商青见莫虚谷神色有异,轻喝了一声:“你倒是说说,她如何成仙,又如何下界了?”
他摇了摇头:“只听说偶然食了仙丹,就这么升仙了。后来她常和犬仙争吵,一次竟大打出手,便被玉帝罚了。”
他瞳孔骤缩,眯眼讽道:“犬仙?呵……不过是只乱咬人的恶狗罢了,有何资格称仙?”
“你此话说得……”
倒像是你被它咬过一样。
莫虚谷不知道的是,商青确实被咬过,并且那一次,毕生难忘。
“我看那犬仙很不顺眼,既然她也如此,我们也算是有所共恶了,怕是她被罚下界多半也是犬仙搞鬼,你要我帮的忙,我暂且应了。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便只得看她自己了。”
他本就无聊,花费几年时间在一个人类身上也无大碍。何况他对那位宋姑娘,还并未生厌。
思及将来的相处,他隐约还有些期许。
而回了屋子的宋曲临,颇有劫后余生的畅快。虽说咽了一肚子闷气,但小命总算是保住了。她抱着被子在床榻上滚了几圈,惬意地伸展四肢躺着了。
累,今日一天比她修炼十日都要累。
说到底都是那商青破事忒多,但师尊都不能拿他如何,自己除了顺着应着还能怎样?
她的脑袋陷进软和的棉枕里,思绪有些微遐了。那商青的脸竟似鬼怪一般,挥之不去,硬是在她眼前晃悠,偏偏这张脸又生的极好,她不忍驱散。过了一会儿又觉着自己没出息,她怎么着也算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蠢姑娘?
她强自换了换心思,将思绪引向那个莫名的前世之梦,其实她是有些想要继续梦见的,能见着前世的自己,该是何等有趣之事,可前世的她,命运似乎太悲惨了些,见着那般的自己,她又难免难受。
终究是疲惫过度,她这一瞬还想着解衣再寝,下一瞬便被沉沉睡意压得无法睁眼。
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正是梦中的她。那人依旧瘦瘦矮矮,骨架纤细,但身子却很灵活,似风吹一阵,便能将她吹散。
她叫自己阿绒,奇怪的是,她叫那只猫也叫阿绒。
“我们走远一些,去个更远的镇子找活做。”她对着肩上的猫轻声道。
虽无回应,她却毫不介意。
“阿绒,你又胖了。”
那猫不满地喵了一声,却将头伸过去,蹭了蹭她的面颊。她觉得痒而暖,又微微扬起唇角。
新的镇子,没有人识得她,但她站在街市之上,却觉人潮自动将她隔开。行人偶尔看她,目光中也含着惊讶与嫌恶。
她含着笑,迈出轻快的步子。脚腕处发出的铃声依旧不怎么清脆。
她停在了一家酒馆,问那掌柜:“你们这可缺做活的人么?”
掌柜生的一副和善面孔,笑吟吟将她看了一圈,道:“你这副瘦骨头,能做什么活?”
“常人能做的我都做,不能做的,我可以一试。”
他命门前挑着泔水的杂役放下来,指了指那桶散着恶臭的东西:“将它拎到城西倒了,把桶拿回来,人若回来了,这活就归你做。”
“月钱多少?”
“一百文。”
她看着那比自己手腕还粗些的麻绳,侧头对猫道:“阿绒,你且下来。”那只猫便跳下肩头,安静地贴着她的鞋边立着。她将袖口粗粗挽了几道,稍稍使劲提了提,又放下,似乎听到了那掌柜的轻笑,她便也跟着笑,然后,拎着那桶,轻巧地移步离去了。
待她回来,便得了这活。她手脚比旁人快些,所以闲下来时,掌柜会让她帮着打杂,但也只有在客人太多人手不够的时候才让她出来,因为她这模样叫人瞧了容易失食欲。
有一日,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唤她过来倒茶,她提着茶壶到他桌边,满了杯子,转身欲去。
可却听那道士漠然地说了一句。
“孤星照命,不得安生。”
她愣了愣,回头望他,发现竟有人笑得比自己还可怖。那道士毫无仙骨,更无正气,嗓子里冒出来的字带着一股森然鬼意,那张脸掩在稍乱的发丝下,显得消瘦而病态。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有一丝感觉,他们有些相似。
可她不晓得孤星照命是什么意思,也未想过深究,那人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这种不舒服在宋曲临那,变成了一种寒意。她被困在莫名的冷意中,整个身子都在向下坠,以极缓的速度,落入沉沉寂夜。
然后宋曲临被抓住了,她的脚踝被一种温热的力量困缚,她挣了几下没挣开,猛地惊醒。
她的脚被放下,脚腕处发却出几声铃音。
“醒了?做了什么梦吓成这样,莫不是梦到我了?”
眼前的人是商青,方才抓住她脚的人也是商青,那么……
这诡异的铃铛,也是他捆的?
宋曲临防备地坐起身子,将脚缩到身前,低头一瞅,脚腕处果然绑着一串铃铛。若这东西不是在她身上,她或许还会称赞几句做工精细模样讨喜,可现如今她只觉惊疑。这时辰已过午夜,他竟跑到自己屋里,见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倒也罢了,还对给自己加些奇奇怪怪的玩意。
她扯住那细绳,想要取下。
“晓得这铃铛的名字么?”他抱臂微笑。
她发现,这东西解不开,扯不动,根本弄不下来。
“不解铃。”
这名字倒是言简意赅!
“你……”她顾及他的身份,又对自己有恩,怎么着也不能动怒骂出声,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来干什么?这铃铛是什么?无耻下流,荒谬离谱,是不是?”他坐在床沿,身子向缩在角落的宋曲临倾了倾,眸内笑意隐现,“这些我自当一一作答,阿临莫怒。”
她抱着被褥,不自在地贴紧了墙。她稍稍一动,那不解铃便随之发出轻响,这铃铛乃是银制,声音虽不大却泠然清亮,不得不说这样的小物件,的确很容易讨女子欢心,只是它不该出现在此刻,尤其在她做完梦之后。
同样是铃,却是云泥之别。
“你师尊将你送给我了。也便是说,你如今唤我主子,是情理之中。”
“师尊不会如此。”她盯着他,不怒不动。
“那便由他明日亲自同你解释罢。”他的声音犹然温和,“总之这已成事实,你是我的奴隶、仆从、侍者、童养媳……随你怎样理解都好。你现已归我,我自当要立下些规矩。”
商青微微抬眸,瞥向那串不解铃:“这东西可以让我随时找到你,这法子还是一个人类教我的,我还没用过,但应当很方便。你若嫌它吵闹,我教你个隐铃诀,这声音便只有我听得到,当然,你若喜欢,也可以显出它的声音和模样。”
她觉得自己约莫是在梦中,听到的净是些梦语。
可梦中的人肯定不晓得自己在做梦,那这些……不解铃、商青,便都是真的了。
“我总归是要管教你修炼的,现在便将隐铃诀教你,如何?”
她取不下来,便将它隐去,眼不见心不烦,如此总会好些。这样想着,宋曲临点点头。
商青掐诀,她便跟着,他说什么,她便念什么,教了一次,他让她自己试试。宋曲临急于消除这东西,对着它念了诀,很快,不解铃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清脆的铃音。
她忽然清醒了许多。
糟了,方才大意,竟真的学了那隐铃诀,还学得这么快……
果然,商青神色有异,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虚谷说阿临天资愚钝,我看,也不尽然。”
隐铃诀的念法有几种,他挑的是较复杂难懂的一种,并且故意模糊了几句,以虚空派普通弟子的资质,大概能在试了三次之后凑出完整的隐铃诀,纵使如此,也只能隐去形状,不可能连同声音一齐消失。
而她,却一次得了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