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我远远抬眼望去,只见伏于案桌上的人面上满是沧桑,我细细看去,才发现父亲的双鬓已是生出些许华发,我眼一沉,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还在细细碎碎地同我说着朝堂之中的事宜:“虽是将沐家交于你手中,被你打理地井井有条,沐府也比之当年风范毫不减少半分,我也无需过多劳心,只是朝中的波诡我虽是信你有能力解决,可是也有诸多事情你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你什么时候累了,便可知会我一声……”
说到此处,案上的人便停了下来,面上的沧桑趋有加重之势,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我的眸,暗藏着悲怀与沉默,仿佛无形之中已然给了人汹涌而来的压力,一种不可逃避的威严。
我沉下的眸子也适时地与之对上,我想,这似乎是父亲第一次如此时般这样认真瞧我,这样仔细地瞧我。可是假使忽视了他的话,或许我才会真正叹于心底。
父亲的意思,并不是让我心疲便可卸下重任的意思,只要稍稍了解他习性的人便都知晓,他口中的“累”准确的说来,是说若是我在朝堂上与他人相斗,切忌不能败,也不许败,一步错便是步步都错。
我知晓,父亲近来最大的担忧已浮出水面,明面上的敌对便是沈璧,可也有潜藏于暗中还不曾露面的隐藏威胁,这些威胁我都不知晓,父亲心中想的,无非便是将未来的沐府走向都交于我,让我自己去闯,他也不会再管制于我,若我哪日败了……也由我自己承担。
我低低笑了一声,面上无波无澜,直直看向案上的父亲,道:“父亲不知将来走向,我也不知,不到最后那一刻,谁也不会知晓结果,可是我倒还真想瞧瞧,这一仗究竟是谁输谁赢……花落谁家还不知道呢。”
窗口浅褐色帘帐无故被风撩起,掀起阵阵圈起的涟漪,很是好看,也似是江波上卷卷滚起的浪花,久久荡漾着花波,怎样都没有平息下来,正如我心口上的海,惊起的不愿服输的骇浪,还毫无稍加掩饰的刺激。
“你若是有如此勇气,也不枉我当年苦心栽培。”
父亲严肃的面庞竟是带着些许笑意,他略微点点头瞧我,面上已经不复初时进来时的复杂和探究,反而是一种释然而然的轻松感,虽然我并不知晓他此刻的心情何故如此,但也无从考究。
“昀儿自是知晓的,只是昀儿想请求父亲一件事情,请父亲务必答应。”
沈璧还朝,不过几日时间,什么都不提,什么都没有做,却偏生地向皇帝提出分散相权之事,无论他出于何种立场,这都是与我沐昀为敌,乃至与我整个家族为敌,沈璧的能耐我不曾领教过,可是他的本事也低不到哪里去,现下他已将此事提上了明面上来,恐怕不是早就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便是蓄谋已久的一场变革。
假使他这一提议成功,那么毫无疑问处于劣势的便是我,失去权势等于间接失去主动权,朝堂上谁人不知皇帝视我沐家为眼中钉,想除之而后快也不是一时半刻了,沈璧此举便是给了皇帝一个莫大的机会。
父亲应当也是知晓沈璧的作为,明白其中厉害关系,也不同我卖关子了,直接出声道:“你想要我帮衬你?”
我抬起的脸瞬间敛下眉目,换上肃容,眼神中毫不携带任何杂碎,朗声开口否决:“不是。”
听了我的回答,父亲脸上稍带一丝困惑,也是不明白我此时的心思究竟为何,道:“那你想要什么?”
这话一出,我立即往前一步,颔首中带着张扬,言辞却是格外恳切,道:“昀儿希望,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请父亲务必不要插手!”
我见着上座的父亲脸色稍变,可旋即又好似明了些什么,便也不再言语,思索片刻,我继续补充道:“是不论接下来如何,都不要插手!因为我也不能保证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当然,无论怎样,这些都是我沐昀的决策,我会选择相信自己,也请父亲务必也要相信昀儿!”
我的声线中带着蓄势而发的坚决,此刻竟像是拥有了莫大的力量,我瞧见父亲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欣赏,我很是欣慰,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使我浑身一僵。
“我不会涉足你的决策,可是我要你保证一件事,这件事也请你务必要牢记于心,无论何时何地!那便是画画!”
我轻微地动了动唇,却发现我发不出声来,眼角微抬,余光中淡然瞥见父亲坐于高首,沧桑的声线犹自耳畔响起,来来回回:“你所有的思考范围中都不可将她置之度外,你要保证她的安虞,绝不可将她置之险境,无论如何,你都要顾虑到画画!”
皱起的眉头使我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我一直都知道的,父亲像是对画画过分的关注与宠爱,可是却那么的小心翼翼,父亲不曾将这种宠爱放在明面上,可是却已经成为我与父亲之间心照不宣的事。
于是我道:“自然。”
盘旋于我脑海中的思虑一直困扰着我,直觉上来说,我仿佛有那么一种好似画画才是沐家的后脉,而我,才是那个不相干的人的错觉,我皱着眉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是真是假,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勇气问出声来。
现在能给我答案的人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却少了那样义无反顾的勇气,沐昀,你究竟在想什么?如果这时问出来,如果他给的答案是画画才是沐家的血脉,而自己不过是他培养出来的棋子,一颗可以摆平所有障碍和风阻的棋子,那该怎么办?
这样的猜测并不是此刻衍生出来的疑虑,它是自我幼时起就一直围绕在我身边的困惑,无法问出口的困惑,我抬头看着父亲坚定的眉眼,我突然那么害怕他的答案,如果果真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么我将如何自处?我要怎样才能接受自己喊了将近十八年的父亲突然之间变作了旁人的父亲?
我僵硬着身子没有动作,旋即我看清了父亲的眉眼,他朝着我道:“此事你放进心中便可,其余之事我便不会多管,只是还有一事,我倒是挺赞成的。”
我迅速平复了心情,疑问出声:“何事?”
“寅儿与长宁公主之事!我是赞成的。”
我当即扬了眉,陈述着我对顾昭说过的话:“长宁公主下嫁,本应是我的责任,可是却将她推之给旁人,这原本便是不妥,沐寅其实根本不必为我挡下此事。”
这样的话说来听者便会甚是觉得敷衍,可我也的确是在敷衍,我的意思很是明确,父亲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瞬间便知晓了我的心思,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接着对我道:“你明明知道,若是按其中利害得失来算,让寅儿迎娶长宁公主是最好不过!”
我心中沉甸甸的,似透不过气来,我当然知道其中关系,长宁公主是为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儿,她拥有无数荣宠与恩赦,未出阁的公主按照祖制是在皇宫待嫁的,可是皇帝却为了她在城南置了一处独属的公主府,这些都是所有的公主望尘莫及的荣誉,而这一切都仅仅是皇帝为了长宁公主在宴席上无意说了一句城南风光无限;可是这些还不算太过,过的是皇帝竟然将淮南一带的兵权交与了长宁公主,这是众人都不知晓的事情,可是却瞒不过我沐府,皇帝此举将淮南十万兵权交与了一个女子手中,无非便是作为娘家的依靠,以及展示其之重要。
父亲说的并没有错,沐寅若是迎娶了长宁公主,那么这十万兵马便是长宁公主的……嫁妆!有如此雄厚的陪嫁,便是相当于将这十万兵马收于我沐家囊中,比起皇帝是想将长宁公主派来给我沐府当作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抑或是对我沐府有什么谋划来说,我是绝对不能娶的,便让沐寅来娶,让沐寅迎娶了长宁公主,既是免去带来给我的祸端,亦是这场交易中最大的获胜方。
我嘴一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是提醒着他另一件事情:“父亲方才答应过的,不插手任何事。”
父亲也是没有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句,转而眼神中光亮稍黯,不复常温:“自然,只是提醒你一句罢了,你向来知晓如何算账,不肯吃一点亏,你的性子我向来就摸得很是透彻,如此具有高价利润的好事若是错过……”
我出声打断他的话:“我们沐府还不差这一点蝇头小利!”
其实这话也算得上是大话了,十万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绝对不能用之蝇头小利来形容,可是心中却总有种不愿放开的困惑,我想,或许我还是无法接受用着沐寅的一生来换这所谓的十万兵马。
这话一出,父亲要是再不明白我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父亲的意思我都懂,可惜我却是做不到的,父亲看着我叹了口气,再次出声却是薄冬时分染上的浅浅薄雾,那么缥缈,又似在劝慰一个孩子,道:“若是你还念着寅儿,如今……又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