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幸福那么短，痛苦那么长

S市的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待到它真正停掉之际，已经是三天之后。

随着天气的放晴，王沁烦躁的心情也莫名转好。拒绝了一个想要求欢的客人，王沁早早起床收拾好一切。走出超市，拎着慢慢两大包小孩的玩具王沁打车来到孤儿院，这个在当初李昊去世的那段时间，唯一一个给予她安慰的地方。走进孤儿院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王沁就被一大帮小鬼头重重包围，叽叽喳喳，你三言，我两语，好不热闹。

“沁姐姐，你怎么今天才来啊？我都等你好几天了，上次说好的机器人呢？”

“沁姐姐，你快来看我跳舞啊~是我自己跟着电视上学得哦~我很厉害吧！”

“沁姐姐，你不要理他们，快来跟我玩呀~”

“亲姐姐.......”

小孩独有的稚嫩声音不断交叠响起，不绝于耳，王沁连插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没办法，她只好把求救目光抛向听到声音出来查看的院长。

年过半百的夫人穿着干净大方，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却只为她平添一丝慈祥，看上去丝毫没有沧桑之感。院长把自己数十年的青春都奉献在了孤儿院上，美丽容颜逝去，得到的是一批又一批原本无家可归的孩子长大成人，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家庭。

看到王沁此时的窘迫境地，院长只觉得好笑，开口替那个被孩子们团团围在中间的大孩子解除甜蜜的麻烦：“好了，先让你们的沁姐姐休息一下好吗。不然她就不会跟你们玩了。”声音低沉温柔。

果不其然，姜还是老的辣，院长此言一出，孩子们纷纷快速散去，唯恐等会王沁不会来跟自己做伴。

王沁把手中的玩具分给孩子们，看着大家手拿玩具兴奋得上窜下跳、互相比较的样子，王沁心中成就感十足之际向孩子们摆出一个喜感十足的鬼脸，这才走到院长身边悠悠坐下，看着院中的孩子们开心玩耍。

院长看着身旁以及年轻却毫无朝气可言的侧脸，说实话心中感慨万千。王沁是因为受过情伤所以才来到孤儿院寻求安慰的。院长不止一次地找王沁谈心，但都被王沁敷衍过去，院长知道她是被那不为人知道的过去伤得太深，久而久之，也就放任她去。只是，因为这其中的种种原因，王沁也就成了院长最为喜爱的一个孩子。王沁的喜怒哀乐也就成了院长的喜怒哀乐。

她一生没有孩子，确是把王沁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四年前，李昊去世，李昊和王沁共同的朋友都找不到王沁，是院长是在孤儿院的门口发现昏迷的王沁的，当时她的下半身还流血不止。经过了一个月的调养，王沁总算是好了起来。可至此她却像是换了一副性子，人还是那个人，可性子阴冷了不少。

再后来，王沁做了妓女，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看到昔日那么可爱的小姑娘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院长恼怒和痛心不是没有的。无论好坏，院长曾经救过王沁的性命，自己的事情王沁向来不会瞒着院长，当她把这件事以极其自然的口气告诉院长时，院长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姑娘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抱着已经瘦的不成样的王沁哭到声嘶力竭，只是对方淡然的一句话让她彻底没法再去责怪王沁的荒唐。

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的王沁轻轻抹掉院长的眼泪，笑得凄惨：“院长妈妈，我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以后我连妈妈都当不成了。我现在真的是脏了，脏得我自己都嫌弃。”

对方的一句‘妈妈’让原本打算硬下心肠的院长瞬间丢枪械架。

罢了、罢了，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

眼神一直追逐着院中孩子们的王沁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院长的挣扎，她一直喜欢小孩，却因为四年前的那场意外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这对于王沁来说无疑是除了李昊去世外最重的一个打击。

可这种女生最简单的幸福确是现在的王沁所企望不及的。

四年前的那件噩梦发生的时候王沁无比庆幸自己早就已经把女孩子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了她最爱的李昊。否则，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会是怎样的绝望。

看着王沁眷念怜爱的眼光，深知实情的院长一时脑热脱口而出：“这么喜欢小孩，那就自己生一个好了。”话语还未落下院长就懊恼自己的没脑子。

院长的玩笑话让王沁嘴角的笑容连带着眼角的细纹一下子冻结起来。王沁极力控制住自己心里的酸楚，表面上装作无所谓：“院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就别再取笑我了。”

王沁的细微表情全部都落入了院长的眼中，知道自己失言的老妇人依旧清亮的眼里满是愧疚：“小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身旁女子连忙接过院长的话语：“我知道你只是忘了这件事。我了解，有时候我自己也有莫名其妙地忘了这件事的存在。看着别人的小孩我甚至会幸福地想到‘没关系，我以后会有个比这个更可爱的小孩。’可是后来又会突然想到我再也当不了妈妈了。这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梦想罢了。”

看到王沁故意曲解了自己的意思，院长连忙解释：“小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回到正常人的生活，我不希望再继续现在的生活。”

“什么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认为我现在的生活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气氛开始不对头，讲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痛处，王沁讲话的语气也开始不自觉地强硬起来。

院长有些无奈地扶额叹息，现在的王沁已经不是原来自己熟悉的那个外表乖巧懂事，内心坚强的女生。如今的王沁就像一个受过伤的刺猬一样，一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把自己圈成一团只露出坚硬的刺给外人。

这样的王沁不仅没有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连带着也伤害了身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小沁，你不要这样好吗？我是真的希望你开心，可你问问自己，你现在真的开心吗？你过得真的是正常人的生活吗？”院长的情绪也有点激动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搞得原本在院中尽情玩耍的孩子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两个大人突然被十几双好奇的眼睛盯住，其中的压力不言而喻，王沁似乎也被院长突然的发怒有些吓住。此时的景象有些滑稽，院长深吸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语气尽量平稳：“我和你们王沁姐还有些话要说，你们先自己玩自己的好吗？”话虽如此，但院长此时眼中却波涛汹涌。

虽然都是些年纪还小的孩子，但毕竟经历跟普通孩子不一样，院中的孩子们马上识相地干回自己的事情。但好奇心到底还是有的，大家的眼神不时望向这里，而后又马上躲开。空气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

院长看向依旧有些呆愣的王沁，皱纹已经爬上脸庞的老妇人有些心疼：“小沁，不好意思，我刚刚情绪有些过激。”

王沁也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嘴角微翘，笑容僵硬：“院长，我很想说自己没事儿。但我的心很疼，我一直认为其他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在意，只是我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想我........”

院长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是这么多年来王沁第一次示弱。看着王沁有些不自然的脸庞，突然之间觉得刚刚自己的脱口而出无疑好比是在王沁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生疼地厉害。

也对，那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一下子都忘掉。

王沁想要摆脱这让人感到压抑的气氛，于是站起身，目光随意看向他处，说话的声音明显地有些颤抖：“对不起，应该讲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应该因为别人随意的一句话就联想到自己。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前的那些事情我以为我忘了，可是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一一想起。想起李昊死去时的那张脸、想起那滩从我肚子里流出的血、想起那些人对我的鄙视和厌恶。我也只是一个受害者啊，为什么所有的歧视让我来承担？就因为我活了下来吗？妈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听到王沁再次叫自己妈妈，院长终于忍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老妇人一把把王沁拥进怀中，就是对方真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对不起，妈妈不应该这么说你。可是，妈妈只是心疼你，心疼你这么辛苦地活在过去。”

被对方这么一感染，把委屈憋闷在心里许久的王沁也终于受不了地大哭起来，声音撕心裂肺，把周围正在玩耍的孩子都吓了一大跳，各自面面相觑。在他们心里，王沁平时虽然一直冷着脸，但对他们却都是极好的，王沁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个人的生日和各种爱好，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王沁。

都是第一次看到院长和王沁相拥在一起哭得这么没有形象，孩子们都明显地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个别胆大的孩子慢悠悠地蹭过来，拉拉两个大人的衣角：“院长奶奶，沁姐姐，你们都不要哭了好不好？是不是我们不够听话惹你们生气了啊？那我们以后再也不调皮了好不好？”到底是年纪小，被大人的眼泪这么一吓，说着说着小孩子的脸上也爬满了泪珠，攻势比起王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下可好，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其他的孩子像是收到了讯号一样，通通开始哭闹起来。个别的嘴里还嚷嚷着“再也不调皮了”之类的话语，真的是让人啼笑皆非。

要是在这种一团糟的情况下两位大人还能哭得出来的话那就真的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王沁和院长无奈分头去安慰孩子们。

王沁蹲下身抱住那个胆大跑过来的男生，王沁很喜欢这个孩子，跟她小时候一样。年纪不算大却很懂得照顾其他人，也很会为大人着想，王沁实在是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狠心的父母会把这样可爱的孩子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自己一手照顾到大的孩子，王沁的心几乎都要化了，她又想到了那在自己腹中只短短停留了一个多月的血肉。尽管她对孩子的来历恨得咬牙切齿，曾经还想过要打掉那个孩子，可真正当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的时候，王沁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而那个孩子对于自己这个没有能让他来到世上的母亲的惩罚确是永远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闲杂眼前这个哭得小脸一塌糊涂的孩子是真的打进了王沁的心里，她用手温柔地擦去孩子脸上的眼泪，柔声道：“沁姐姐跟院长已经不哭了，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如同一位安慰自己闹别扭的孩子的母亲一般。

小孩睁开哭得有些红肿的眼：“沁姐姐不是因为我们不乖所以才哭的吗？沁姐姐，我以后保证不会惹你不开心了好不好？你不要再哭了，我不想看到你哭的样子。”说话间，小孩主动伸出手帮王沁擦掉脸上还未全干的泪痕。

感受着小孩的手在自己脸上的触觉，王沁突然又觉得这个世界也许并不是自己之前想得那么的不美好，她温柔开口：“姐姐不是因为生气你们才哭的，姐姐只是因为看到你们想起了姐姐的孩子。姐姐是太想念他了。”

毕竟是小孩子，一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眼泪说没就没，一个劲地提问：“沁姐姐有小孩吗？那为什么没有看到过呢？”

“嗯，因为.......姐姐把他弄丢了，找不回来了。”过了这么久，王沁终于把心中的伤痛说出来。尽管只是当着一个小孩，但其中的钝痛是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的。

小孩的好奇心一旦被吊起就好比一个无底洞：“为什么会弄丢了呢？为什么就找不回来了呢？”

王沁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向眼前的小孩子形容那个惨痛的过程，她还不想让这孩子过早地体验到什么叫悲痛、什么叫欲哭无泪。

“沁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快告诉我啊，还有，沁姐姐的宝宝是男是女啊？”小孩活力的提问打断了王沁的思虑。

王沁尽量选择温和的语言来陈述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她是在为小孩着想还是在为自己潜意识里的逃避找借口：“嗯.......因为那段时间姐姐的身体太差了，宝宝在姐姐的肚子里不能很好的生长所以他就离开了。姐姐找不到他是因为他告诉姐姐他去了天堂，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像我们这种一般人是找不到的。.......至于、至于是男是女的问题.......宝宝也没有告诉姐姐，因为他离开的时候还太小了。”

尽管是小孩，到底比起同龄人更加懂事，小孩也貌似知道了王沁口中的‘去了天堂’是什么意思。识相的再也没有多问什么，小孩反而扯开话题：“沁姐姐，你放心吧。你的宝宝，无论是男是女，肯定会让你这么漂亮的！”白净的脸蛋被还未完全擦干的泪痕搞得像个小花猫，却依旧笑得大大咧咧、讨人喜欢。

王沁无声地重重点头，把孩子一把抱在怀里。因为激动，王沁的力气稍许有些大，孩子却体贴地没有反应，任由王沁这么抱着。他知道，他的沁姐姐正在怀念自己的孩子，那个还未见过这个美好世界的美丽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