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婚
绮月王朝元平十年春,女帝大婚,赦天下,减民算赋二十,京都解宵禁五日,以示普天同庆。如此,这场婚礼自然得到了全天下百姓们的祝福,不论是先前因摄政王一事大骂帝王昏庸的,还是对女帝迎娶太师之子颇多微词的,都心甘情愿的闭了嘴。
不过这场让百姓欢喜的婚礼,却显然没能给两位当事人增添半点喜气。
天权宫正殿。
央谷未末有些局促的站在床边,轻声道:“礼节繁复,卿一日未食,不若随孤去用些宵夜。”
“臣不饿。”坐在床上的商牟烛词抬眼看了一眼央谷未末,随即别过头淡淡答道。
知道对方别过头,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压根就不想看到自己。但是她又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遂央谷未末顿了一下便又道:“可尚仪说要同饮合巹酒才行。”
商牟烛词闻言许久没作声,却在央谷未末正欲开口再说一遍时,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向外室的圆桌旁,待央谷未末过来落座后也跟着坐了下来。
如此,央谷未末偷偷的松了口气,拾起桌上的筷子就近捡了块鱼肉放进他面前的碗里道:“先吃些东西,免得伤胃。”
“不必。”商牟烛词想都没想便回绝,随即抬手斟酒执杯一饮而尽道:“陛下请。”其“别废话,赶紧喝完了事”的意思在明显不过。央谷未末无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好也斟酒饮尽。
好端端的交杯酒被喝成这样,一旁的尚仪见状也不敢说什么,生怕这二位主子在做出什么不合礼制的事,连忙端着漆盘快步走到央谷未末身边道:“请陛下与皇后合髻。”
央谷未末拿过漆盘上的剪刀,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后,又撩起商牟烛词散在肩上的头发同样剪下一缕,将两缕青丝绑在一起放于锦囊后,递送给商牟烛词。
尚仪适时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商牟烛词接过锦囊,转头斜瞥了一眼尚仪,吓得尚仪赶紧闭嘴,方冷声道:“宣礼。”
尚仪下意识的望向央谷未末,见她首肯,这才率领众礼官面北而跪,奏称:“礼毕,兴!”
婚礼仪式到此终于算是基本完成,央谷未末暗觉商牟烛词该是早已不耐,便免了尚宫释服,挥退了殿中还等着服侍的众人道:“如此,卿便早些休息吧。”接着便起身往殿外走去。
商牟烛词沉默看着她那罩着厚重华丽吉服的娇小身躯,一步步离开房间,看着缓缓合上的门板,复低头,看着手中装着二人头发的锦囊,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类似嘲讽的神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与他而言多么讽刺。
世人皆以为他入主中宫,成为皇后,是件多么大的喜事。可其实,这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只不过是为了成全某些人的私欲。
他的母亲、舅舅想借他来保住商牟家族的荣华富贵,而央谷未末也只是利用他来保住自己的皇位。商牟烛词脸上没有悲戚神情,他只觉得可笑,伸手拿过酒壶仰头灌下。
想她央谷未末6岁登基,到如今整整十年,却从来都不过是个坐在王位上的傀儡罢了,这样的皇权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她不惜将她的姨母终身囚禁,重要到让她违背本意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
商牟烛词无意间低头撇见碗中,央谷未末方才夹给他的那块鱼肉。
雪白的鱼肉放在碧玉的碗里,早已冷透,没来由的便想起了她当时温柔带怯的模样,顿时觉得无比碍眼。半晌,拿起筷子把它夹了起来,却不丢掉,反倒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
在他记忆里,她从来都是那般模样。
第一次见央谷未末,是在玉树苑。
那年,他九岁,而她五岁。因为先帝的那个玩笑,他随后在林间与她说:“你听好,虽然你是储君,但若是你待我不好,即使陛下赐婚,我也不会嫁给你。”不过话虽这样说,表面上也是板着脸百般不情愿,但暗里却还是有些期待。
当然,有期待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一见钟情。年少无知哪里懂什么情爱,对所谓的结婚之事更是一知半解。他只是看着小女孩儿可爱,却碍于少年别扭的小心思不愿意承认。这就好比和大多数男孩子在儿时,如果越喜欢一个小女孩就越要想各种办法捉弄她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引得对方多注意自己而已。
岂料,央谷未末却只对他说:“你不该嫁我。”
那一瞬,商牟烛词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之后,他便再也不肯入宫了。
可虽然他自以为讨厌她,但在别人谈论起她时却还是莫名的忍不住偷偷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开始时候,他听得别人称赞她的天才,说着王女生而能识文断字,通晓五音六律,宛若天神重临。说她能重现央谷氏神话,为绮月王朝带来空前壮大的太平盛世。往往只当那些言语不过是阿谀吹捧的说辞。待后来听的多了,便渐渐明白,央谷未末确实是整个王朝的希望,所以她才那般骄傲,所以她的眼睛才会看到自己。
有了这种认知的商牟烛词反而不再像之前那样讨厌央谷未末。因为他也同样的骄傲,在他看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的上让他念念不忘。
可当他再见到央谷未末之时,竟发现她并非他先前所听所想的那般。
与其说是帝王,不如说她更像是一个被安置在象征尊荣的王座之上,打扮华丽的木偶。虽然美丽,却毫无生气,没有半点被万纵膜拜该有的傲然肆意。从始至终她都面无表情的坐在王座之上,在那场为她举行的盛大庆典之中,在那群满面虚伪言词堂皇的王公大臣之外,像是路人般冷眼旁观着,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出闹剧。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可她如今又偏偏也开始和别人一样,为了权利而不择手段。
“央谷未末,你果然原本就讨人厌!”男子嗤语,重重的放下筷子,拂袖而起,却在转身间看到央谷未末站在门口,还保持着伸手推门的姿势。
彼此对视沉默半晌,央谷未末放下手臂,垂眸道:“孤自觉不该留卿独自在此,未免闲言,故…”
听到这话,商牟烛词豁然起身,硬声打断她道:“未免闲言?陛下此话何意?”
央谷未末看到他眉头紧皱已然是怒极之色,便解释道:“孤只留宿于此,必不碰卿。今夜之后也不在来打扰。”
“王上的意思是,这天权殿日后便是臣的冷宫了?”商牟烛词边举步走近央谷未末边。
“不…”央谷未末想反驳,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给央谷未末思考的时间,商牟烛词走到央谷未末面前继续冷笑道:“臣知道王上娶臣实属无奈,如今既已让臣成了王后,王上也总算是对你的江山社稷有所交代,日后自无需在勉强与臣共处一室。”他挺拔的身姿挡住屋内大半的光亮,任央谷未末在自己制造的阴影里咬唇不语,那神色分明是身为帝王不该有的柔弱可欺。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槛,央谷未末不自觉的加深呼吸,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后,才勉强稳住心神颤声道:“卿…醉了。”
借着迷蒙暮色和身后两侧洩出的流光,商牟烛词盯着她微扬着的,被大红吉服映衬的越发苍白无血色的脸,杏眼朱唇,甚是无辜。许久之后,缓缓退开冷声道:“陛下请回吧。”接着转身径直走向内室,再没回头。
央谷未末立在原地,思索许久,末了闭上眼轻叹一句:“对不起,孤不该娶你。”
虽央谷未末话音微弱,可商牟烛词却在内室听的真切。直到确定央谷未末关门走远才扬手一掌拍在雕花描金的床栏上,坚如铁石的檀木栏板轰然碎裂。
十一年前她说他不该嫁她。十一年年后,他嫁了她,她又说她不该娶他。不论央谷未末是高傲也好,漠然也好,是在乎权利也好,不在乎权利也好,从前现在,她都从来不曾将他放在眼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