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如棋
天色将晚,央谷未末猛然睁眼,望着华丽的床帏幔帐怔怔的发呆。想她这一生,两世炎凉,究竟何时才能到尽头?
梦里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孽障早晚会害死我们!”
“她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全家,还给仇人做小妾!呸!”
“贱货,你到反抗啊!你倒是叫啊!之前不还死活不跟老子吗?”
“白露,像你这种人,早就该死了。”
“我要是她早吊死个百八十回了,哪还等的到被浸猪笼。哈哈!”
记忆中,一幕幕赤裸裸的谩骂羞辱化作心魔,所有人的脸孔混淆在一起,张血盆大口如恶鬼般围绕在她身边,声声嘲讽,反复回荡。紧接着就是,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的冰凉河水,和被绳索紧紧束缚住无法挣扎的手脚。那些痛苦,恐惧,绝望以及到最后一刻的轻松释然,都早已成为她的梦魇,夜夜折磨着她。
如果连死亡都不是终点,又该如何得到解脱?既然世间纷争不休,悲苦不休,人究竟为什么还要活着?如果只是为了要遇见一个人,那这于她而言,也必然只是一种惩罚吧。
央谷未末不知道答案,也不奢求救赎,只剩无望。她躺在床上平复了心绪,便默默起身穿靴下榻,俯身在床栏一侧摸索片刻,缩回手时巨大的床体无声的像前移动了大约半米左右。
央谷未末绕至床后,床屏与墙壁之间,居然赫然是一处向下延伸的楼梯,她涉阶而下,仿佛对此习以为常一般。
台阶两侧是又成块的青石垒成的石壁,看样子应该有些年月了。越往下越阴暗直到快完全看不见路的时候,台阶终于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一条差不多刚好能容的下一个体格稍微健壮的成年男子通过的小路,小路两侧也是如台阶两侧那般石壁,只不过为了照明考虑每隔两米左右壁上就镶有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却似乎因为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夜明珠,亮度不够只能勉强照出道路而已。
央谷未末就在这一片昏暗里左转右拐,走过了约莫十八颗夜明珠的距离,直到在无路可走。她也不急,只伸手用力按了一下最尽头的那颗夜明珠,原本挡在前面好像死胡同一般的墙壁缓缓向一旁移开,露出后面的小路。于是,央谷未末又继续走了大约十八颗夜明珠的距离,才终于走到和方才她下来时一样的台阶下。央谷未末拾阶而上,头上似乎被一块木板挡住,她伸手用力向上一推,木板中间凹陷后又慢慢向侧划推开来,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个小按钮,她却没有伸手去按,就那么等了片刻,头顶的遮挡物便无声的移开了。
央谷未末从床帏后面走出来,看到邹槐正独自坐在当日二人对谈的矮桌前,专心的研究着棋盘上摆放的棋子。
此地竟是弘文馆!
细想来,这一段路加起来大约七十多米,如果在地面上走,从央谷未末的寝宫到这也差不多正好是这个距离。可是,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手笔,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建出这样的密道的?如果说,能在帝王床榻之下动手脚,大概也就只有帝王本人,但央谷未末又着实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然若要说与她无关,看她这一路的表现又不得不叫人怀疑。
“学生见过老师。”央谷未末走到邹槐身边轻声道。
“坐。”邹槐也不看她,眼睛紧盯着棋盘,眉头深锁。
讲到此处,便不得不提一下邹槐这个人的生平。
邹槐原名邹源溪,字廷玉。是绮月王朝立国百年来,鲜少几个能以男子之身读书到登科入仕的,那么凤毛麟角的最惊才绝艳的一小撮人之一。
他于景承三年,凭《琦景承天论》一篇状元及第,被先帝大赞为是百年难遇的胸怀韬略经纬的惊世大才,当即在殿前钦点他为中枢省左侍郎,霎时名动天下怎个意气风发了得。可其后才过一年不到,不知因何故突然断了腿,至此便退出朝堂,消声觅迹于茫茫人海。直到央谷未末两岁时被先帝秘密召回王城,更名邹槐。
那时这所专供皇家子嗣的宏文苑起先也不似如今这般冷清,人迹罕至。央谷未末还小的时候,每每天还未大亮这里就会按时响起一片朗文诵读之声。这也是皇家传统,凡宗室子弟年满两岁语通者,无论男女,皆依祖制每日晨起赴宏文苑学习,除病重不能下榻外,寒暑都要按时到达,直到得老师首肯学业有成。后来全因先王病逝,因幼帝临朝远没有先帝的威慑力,宗室众人审时度势,一番权衡之下恐避之不及,自然不愿自家子孙再与宫内人事有过多牵扯,宏文苑才逐渐凋敝至此。
至于邹槐为何为何突然惨遭横祸成了残废,又为何被先帝召回却只做一个普通的讲学先生,各种自然又是另一番故事了,此处暂且不表。
只说央谷未末执晚辈礼对邹槐略一躬身后,便依言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也不出声打扰,只跟着一起看棋盘。
她一向敬重邹槐,也愿意亲近他。并非只因他是先帝亲命给她的老师,更多的是出于她自己的心思。邹槐与她前世,也就是白露的父亲一样,都有着那种身为读书人该有的儒雅中正的气质和宁折不弯的风骨,见到他就能不由的想到父亲,想到那些在父亲身边承欢膝下的日子。
邹槐对央谷未末也没那么多生分客套。他一生无一子半女,早年初入仕途时到是有过一门亲事,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不了了之了,完全称得上是孤家寡人一个。虽说是僭越,但央谷未末两岁拜他为师,他也仅有这么一个弟子,眼看着她长大,在他心里央谷未末早与自己的孩子无异,否则以他的才智,即便有先帝遗命,又怎会甘心只蛰伏一隅,十几年如一日尽心尽力做着这个不能公开身份的帝师。
说来这个房间,当真是简朴到堪称简陋的地步,除了方桌一张,蒲团两个,和柜子床铺外就没什么东西了。唯值得一提的,便是此时方桌上的那方榧木棋盘,以及两盒用智石雕刻而成的棋子。
这还是央谷未末的拜师礼,当初从瀛地进贡来时恰逢她刚入学几天,先帝便赠与邹槐,还笑言全当是央谷未末的学费。邹槐喜欢的紧一直宝贝着,平日都藏在柜子鲜少拿出来,总与央谷未末说他就是死了也要带进棺材去。惹得央谷未末每次听得心酸不已。
前世父亲喜字画,而老师则喜棋茶,他们太像。都傲然清高的文人,不屑金玉不争权势,唯爱雅物。可惜前世她家境贫困,这世她虽未帝王可却因总总原因无法给老师更多。
“这局棋,你怎么看?”邹槐终于从棋盘上抬起头,拎着茶壶给自己和央谷未末各斟杯茶。
杯是陶杯,茶是粗茶,邹槐问的也很是不客气。但央谷未末并不介意,他们之间,向来只拘师生礼,不分君臣。可这问题却着实让她为难,于是抬手拿过茶杯慢慢饮尽,细细斟酌后才开口:“黑子如毒蛇伺机而动,白子龙困浅滩已然难敌。若是在有五手,白子虽仍无法完全脱困,却也可逆转死局。”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这般说辞,邹槐不紧不慢道:“如何落子?”
“以死相搏或可置之死地而后生。”央谷未末坚决道。
邹槐瞥了她一眼,随后抬手捏七一颗黑子放于棋盘道:“现在如何解?”
央谷未末无语,她并非愚笨之人,只需一点便懂邹槐的意思。白子是她,黑子便是商牟一党,而刚放入的那颗黑子则是商牟烛词。
人生如棋,一局定生死。
“孤不会娶商牟烛词。”央谷未末伸手拿走那颗黑子道。
“子落棋盘,不可逆之。”邹槐似笑非笑道:“当初我要你顾全大局,你不听,一定要保住摄政王,如今,这便是代价。商牟一党早有篡位之心,在你年幼之时便曾蠢蠢欲动,只是后来当时碍于摄政王和大将军才不得已作罢。而今,大将军身死,摄政王被囚,于她们而言已是时机大好。只要商牟烛词入宫为后,待在有一个流着商牟家一半血脉的王朝后裔降世,便可名正言顺的夺得江山,在无人能牵制她们。”
“既是如此,更不能让他入宫。”央谷未末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邹槐眼神锐利看着央谷未末:“你明知他入宫其实并非全然百害而无一利。”
央谷未末下意识的回避道:“孤只是想,若一定要联姻,何必冒险与商牟家,朝中仍有音之姨母的旧部,与她们联手岂不更好。”
“虽这不失为一法,然你可想过,若是她们可堪大用摄政王早已成事,岂会落得如此地步。”邹槐顿了一下,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央谷未末的神情边继续道:“为今之计,唯有将计就计,利用商牟烛词拖延时间。”
央谷未末犹豫着要不要把黑子放回状似举棋不定道:“不该因我一己之私便让他深陷囹圄。”
邹槐平淡道:“他是商牟家的人,你不让他入宫,就能保他一世安稳了?”
闻言,央谷未末几番权衡思量过后,终于还是把手中棋子放回棋盘。
如果可以,她多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无需考虑庙堂经纬,无需肩负家国天下。只愿能与心爱之人柴门耕织,安然度日。
思及此处,她又不禁低头苦笑,或许当真是被那玉树苑中恍如谪仙般的迷住了心窍,居然生出了这般荒唐的念头。她的人生,早已注定,正如她习惯自称为“孤”那般,不该有儿女情长,只该是孤家寡人。今日因商牟烛词醉了一场,已经算是有幸能敬谢以往的相遇时光,和这不该有旖旎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