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未央
据史料记载,绮月王朝本非女尊,是由第一代帝王于四海狼烟中力挽狂澜平定战乱,一统江山,后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立国号“绮月”创盛世,除此之外有关她的生平,史料再无过多记载。女帝逝后,也只立碑而无字,不刻铭文,唯留一道诏谕,令央谷后嗣承其遗志,经世济民,延绵国祚。史称:“神武圣皇”。
然虽正史无载,传说却不熄,亦有野史云:圣皇本名炎凉,称帝后才更名为央谷,并令其后人以其名为姓。是以,央为久远中正,谷为禾粟疆域。取意:山河万里独我居正,万载千秋予长治久安。
许是虽人去而意志长存,后百年,央谷一族历代帝王,皆是勤政爱民的明主贤君,即便是太平盛世仍无人荒奢淫逸,祸乱社稷。
直到如今,因女帝年幼继位,主少父壮,牝鸡司晨,致使外戚势大,虽有摄政王辅政然独木难支,终是未能辅成女帝,使其独掌大权。至于朝野上下三品以上官员大佬们,即便对此都心知肚明,却是有些乐见其成,有些则不敢宣诸于口。
而此时,导致这一切的罪魁之一,少帝之生父——皇太后商牟涟,正于玉衡宫正殿内大发雷霆。原因自然为早朝时突然而出的那一封诏谕。
只见他神色阴翳的盯着上等黄花梨木角几上的墨色卷轴恨声道:“朝中刚有人上书弹劾,她便越过中书门下两部,放弃拟定圣旨直接颁了道诏谕,如此手段决绝的处置了央谷音之!这般气魄胆量,我倒真是小瞧她了!”
“她是你女儿,身上毕竟流着我商牟家一半的血脉,有些作为倒是正常。相反,若是一直那般温良乖顺,我才会觉得奇怪。”端坐在角几另一边椅子上的女子对此并不以为意的轻笑着。
此人皮肤白皙面目姣好,气态雍容中隐约透着睥睨之色,一眼看去便可知非富即贵必是久居上位之人。只不过即便保养极好,眼尾几条隐约可见的细小皱纹也暴露了她应该已是不惑之年。在观她腰佩金鱼袋,着绛紫色盘仙鹤绣五寸独科花朝服,其身份便已昭然可知。正是太后胞妹,逾制加封为太师的当朝一品权臣——商牟文舟。
商牟涟克制住想摔杯的冲动讥嘲道:“谁承认过她是我的女儿?是央谷允玥还是央谷音之?或者是她央谷未末自己?”
“你知道,这并不重要。”商牟文舟闲适的铺开卷轴,竟是女帝央谷未末颁下的那道诏谕原书。她纤指在卷上缓慢滑动,似在仔细阅读,停在“论罪当诛”一行时,眼中狠绝之意乍起,又转瞬消散戏虐道:“多好的孩子,要是肯乖乖听话,或许到时还可以留她一命。”
“即便多年来她与我疏离,我本也不欲置她于死地。然今看来,她终究还是央谷家的人。”商牟涟面无表情的沉声说。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然而为人父者居然会如此冷漠的与人计划谈论着要杀死自己的女儿,可想而知,若非是丧心病狂,那其背后必是有对整个央谷氏的滔天恨意。
商牟文舟自然知晓个中缘由,可于她而言无论商牟涟对央谷未末是什么态度都无关紧要,她所关心的从来只有一样,并且她为此会不惜任何代价。至于现在,她认为央谷未末还有活着的价值,故道:“依我看,倒也非绝对。此次之事,或许她多是不得矣而为,毕竟她向来与央谷音之关系亲厚。”
“哼。”商牟涟闻言咬牙冷笑:“是啊,不惜被天下人唾弃,也要保住央谷音之那个贱人性命,当真是情谊深厚!只可惜终归是太天真,她以为这样我就会让央谷音之苟活么!”
“云遮琦月亡央谷,霖降宸昭兴商牟。绮月王朝迟早要改姓的,兄长又何必太过心急。”商牟文舟闻言把玩着手中茶杯不温不火的笑着似志在必得,言语蛊惑道:“难道你不觉得,让央谷音之在最近的地方眼睁睁的看着大厦倾颓,看着她费尽心力守护的王朝、氏族一点一点在你手中分崩离析,比干脆杀了她更有意思么?”商牟文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下,瞥见商牟涟眸中蓦然焕发的光彩愈发笑容肆意:“试想一下,若是曾经高贵傲然的二公主殿下,如今受尽百姓爱戴的摄政王,如疯妇般乞食于街,任人轻辱践踏肆意打骂,那景致想来必是极好。”
商牟涟眼底泛着病态的兴奋,语气却极为冷静:“只怕那个贱人即便被囚府中也不会束手待毙。”
“那又何妨,多给她留些念想,待希望落空之时才更会生不如死。”商牟文舟说着似忽想起什么般话锋一转道:“对了,烁儿下月便可行冠礼,一转眼也到出嫁的年纪,还得请太后费心给寻个好人家啊。”
商牟文舟话题转的莫名其妙,商牟涟却似恍然大悟般道:“你若不提我到是险些忘了。”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多少阴谋诡计尽在不言中。随后商牟涟便施然起身拂衣行礼道:“时近晌午,臣妹便先行回府去了。”商牟涟轻笑应着,总算是理顺因那一封诏谕而生的满腔郁结。
可此时另一座宫内的情形却截然相反。
天玑宫,万象殿。
何其出了治政殿便一刻不敢耽搁的赶回此处,刚到殿前便噗通一声跪伏于阶下颤声道:“何其斗胆,跪求主上!求主上收回成命,饶过摄政王殿下吧!”
无人回应,但何其知道,央谷未末一定听的见。他虽进宫服侍不久,然这些日子昼夜伴于君侧,她所做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故深信,心善如她,勤政如她,绝非是如方才堂下有些大臣奋起大骂的昏聩君主,也信她骤然降罪于摄政王必是事出有因,否则她昨夜怎会那般反常!
可只有他一人相信有何用?摄政王贵为皇亲国戚,更是王朝砥柱,其贤名天下皆知,纵有千般罪过也是要经由三司审过才能定论,如今陛下这般武断下诏,所言之状皆如欲加之罪怎能服众?如此,只会让她圣明蒙尘,为人诟病!
怕自己一心仰慕的高贵之人被人怀疑遭人唾弃,何其当时便是想到了这些才颤抖不止,几乎不能发声,可圣命不可违,他又不得不宣诏。唯有等到出了治政殿,才终于决心拼死求她三思:“主上!奴下妄论朝政自知罪该万死,然若以奴下贱命求得主上开恩,奴下死不足惜!求主上三思!主上三思啊!”
殿内,央谷未末垂眸靠在小榻上沉默,唯有掩在薄衾下的那只手紧攥着,指尖已经深深嵌入掌心。正如何其坚信,她听的见,至昨夜回宫到此刻,她一夜未阖眼。
即便称病不朝,她也能想象到,今日堂下有几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又有几人佯装惊诧却暗中得意。可这些都还不足以成为她不朝的原因,坐在那王位上十二年,她早见惯那群所谓国家栋梁、朝廷大佬们的惺惺百态。她以为可以将冷暖炎凉习以为常,直到如今才发现即便早有心里准备,有些情景她依然不敢去看。比如,那个向来身姿笔挺意气风发的音之姨母黯然退出朝堂的背影。
殿外何其以头触地不断叩拜,反复恳求着,不过多时额头便一片红紫,逐渐渗血,染红了一片白玉台阶。央谷未末也预料到会有人来冒死进言,可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居然会是他。她不愿理会那些大臣,对何其却终究是不忍,故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开口道:“进来吧。”
何其闻言大喜,连忙爬起来推门入殿。见到央谷未末又噗通一声跪下,正欲说话便又听到她声色喑哑,缓缓道:“昨夜,孤批朱时见,门下省中书令唐吟所承奏章上表,摄政王徇私舞弊、贪赃枉法、草芥人命,种种罪状共一十七条,桩桩依律当诛,并附书信、账目、状纸等物,证据确凿。”
仿佛知道何其在震惊无语之后猛然抬首是要说什么,央谷未末不待他出声便又道:“有些人想要摄政王的命,若交由三司审办,她必死无疑。孤这么做,是在保全她。”
听到了央谷未末的话,何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可说实话他虽敬重摄政王,拼死恳求也有不愿贤王蒙冤被囚之心,但真正原因还是为了央谷未末,于是他欲言又止道:“可……如此一来,有损主上盛誉!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孤要盛誉何用?”央谷未末疲惫的说:“若无旁事便快去医好你额上的伤。余下时日便在房中养着,莫要出门。”言罢却见何其突然叩伏于地却不语,知他多想只好无奈补充:“罢了,本不当讲的孤也同你讲了。孤只思忖诏谕由你宣出,恐有心人以此做文章为难于你,并非怪罪。快起身去吧。”
何其这才依命退出万象殿,行至阶下见地上自己流出的血迹已趋于干涸,便从怀中掏出手帕努力清理擦拭起来。
他想,即便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便人间如炼嗜生者为修罗。可终究还是有人纯善至美,使他愿为之生,为之活,甚至,为之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