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长夜
夜下王城,百态丛生。
朱门贵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寒门小户,漆黑一片不见五指。然而,或许如那些明亮处未必就是鼎沸喧嚣般,黑暗处也可能并非全然万物俱籁。
远观偌大王宫西南边上,一所不同于那些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华丽宫殿,看上去更像是书院学堂的建筑里便隐约有灯火如豆,宛如荧光。
屋中一老一幼隔小桌相对而坐。
事实上也不完全算的上是一老一幼,看面容年纪大的那个男子最多不过五十,身着青色粗缎圆领文士杉,相貌周正气质平和,一看便知是个经年致力于研究学问的读书人。而那年幼的则似大概刚过及笄,虽尚存几分孩童稚气,却仍可见其黛眉杏眼甚是钟灵毓秀,想来若待日后年至桃李必定会出落成为娉婷婉约的倾城佳人。
然此刻,着黑锦绣金苍龙出云纹样云裳,身份尊贵到举国无双的少女却垂眸犹显苍白无力道:“学生无能。”
男子闻言未恼,只用略带严厉的语气说:“这些年,有我悉心教导,加之临朝十载,即便未有实权,但凭你的才智韬略必早已熟稔帝王之术,对庙堂经纬也能洞若观火。然今你却同我说你无能,依我看你并非无能,只是无心罢了。”
少女默然。
她不是不知母皇的苦心,老师的期望。可自母皇离世后,十几年间物是人非。
朝野动乱,波谲云诡。王宫之内商牟涟独断专权,庙堂之上商牟文舟党同伐异。初时还有身为摄政王的音之姨母与其抗衡,可在回昇小姨出事后,失去军权这张最大的王牌,又有一干佞臣见风使舵,音之姨母已然在朝中逐渐举步维艰。
她也不是不知,若当真依她所想行事,日后朝中再无敌手威胁的商牟文舟只会越发春风得意,俨然成一手遮天之势,只待那句“云遮琦月亡央谷,霖降宸昭兴商牟。”的谶语传遍天下,便可与商牟涟一起以顺承天命之名,理所当然的谋朝篡位。届时局势动荡定不单会死很多人,就连琦月王朝千百年来的国祚基业也将就此倾塌泯灭。
“然孤怎能再坐看音之姨母如回昇小姨那般含冤而去!当时孤年纪尚幼无力回天,如今断然不会在袖手旁观!”少女神色坚决。
“愚钝!”男子终于气骂道:“身为帝王,怎可为保一人荣辱生死而弃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于不顾?摄政王于朝中经营多年,却依然无法轻易撼动商牟家之根本,只能步步为营小心蚕食。你今若轻举妄动,只会将所有人都置之绝地,届时若是他们干脆破釜沉舟逼宫谋反,使得琦月王朝就此断送,你如何对得起历代先皇?”
少女复咬唇不语,但眼底执拗却并未因男人的话而有所松动。
在前世的记忆里,她曾在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生活了二十载,见惯了男人欺压女人,见惯女人贱如草芥,她也以为这些是理所当然。直到生于这里,骤然发现一切都与她从前的认知截然相反。原来女人也可以傲然指点江山,可以肆意纵马高歌,并不是只有依靠男人社会才能运转,女人才能存活。
于是她逐渐明白,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同样男人也不应是女人附属品。既然男女平等,那么帝王与乞丐,富贾与樵夫也一样是人,所有人就都该是平等的,怎能分三六九等,怎可有贵贱之别?因此,即便依照母皇和老师的意思学习帝王之术多年,即便对局势了解的清楚透彻,她也依然对男人方才所说的话有所疑虑。
所谓的家国天下,其实不就是为了那一姓一族几个人的光耀荣辱而已吗?如果,换做别人别家掌权依然能够经世济民,使国家兴盛百姓安居乐业,那又有何不可?何必偏要为此明枪暗箭争的你死我活。
更何况,那夺权之人还是她的父亲。
见她许久不语,男子无奈长叹一口气道:“罢了,休息去吧。”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依言告辞离去,剩男子独自默坐许久才长叹一声。转头看窗外天色,子时已过,长夜未央。
琦月王朝王城雄伟壮阔,依照星盘而建。期间主宫七座,以北斗七星命名。而各宫内又有大小殿宇楼阁无数。
天璇宫作为王城七宫中最大的宫殿,专用于帝王早朝及下朝后处理政务、会见大臣、批阅奏章等事务之所。央谷氏先祖为勉历代帝王勤政,分别将宫内三座主殿命名为:治政殿、励政殿及勤政殿。
顾名思义,主殿治政殿用以大朝群臣议事,西殿励政殿用以内阁小朝议事。
至于东殿勤政殿,则作帝王私下批阅奏章及临时休息之用。因绮月王朝历代帝王皆遵祖训,励精图治勤于政务,致使殿内常昼夜通明,灯火不熄,便又被美称为“鎏光殿”。少女从弘文馆回到住处本欲就寝,奈何心绪凌乱辗转难眠,便索性来此伏案批朱。
随侍的内侍郎在又一次逐一挑亮油灯,几番犹豫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劝说道:“主上这都四更天了,您这样熬着会熬坏眼睛,不如早些休息吧。”
“无妨。”少女将御笔悬于一封奏章之上,秀眉紧蹙随口应着:“长夜漫漫孤亦无事可做。”
身着象征从四品上深绯色绣一寸小花纹样的锦缎宫服,从相貌上看却不过还是束发之年的内侍郎,闻言清秀的眉眼低垂仿佛早料到会如此般不再出声打扰,只在心里盘算着待天亮备膳时,定要着人吩咐膳房多添一道珍珠翡翠汤。记得从前听人说过,菠菜最是能解乏提神,加以新鲜鳕鱼肉制成的丸子一起煲出汤,味道鲜美清淡,想必味喜清淡的主上会多尝几箸。
思及此处,不禁又悄悄抬眼看向正蹙眉沉思似乎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的少女,原想她定又会一如往常深思熟虑,直到将案上所有的奏章都批阅完毕,不料却见她突然重重放下手中朱笔,便连忙紧张问道:“主上,可是不舒服?”
少女未答,沉吟片刻后,终于似下定决心般伸手拿过一旁的墨色卷轴铺展开来,提笔蘸墨疾书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到玺印落后方如脱力般垂下双手,颓然坐靠回椅背上。
见她如此反常,内侍郎心下惶惑却不敢询问。
四下无声,少女抬手掩面,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音色微微哑疲倦道:“小其,随孤到外面走走吧。”
“诺。”被唤作小其的内侍郎应着,拿过早备在一旁的攒金线绣龙纹披风搭在臂上后,紧随她出了勤政殿。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从天璇宫缓步向少女所居的天玑宫而去。
行至一处幽静小径,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夏虫蛰伏未出,万籁寂静。少女见庭园萧索之景,心中郁结难解之感更甚,便不觉止步轻声低吟:“夜如何其,长夜未央。庭燎萧瑟,心有蒙茫。”言罢迳自苦笑,复轻嘲道:“小其,你说孤是不是很没用?”
内侍郎不知如何作答,他素来不善言辞,即便一心仰慕少女也无法述诸于口。况且此刻,他深知少女这句话看似在问他,其实只是自问而已。
少女也不在意他的缄默,兀自继续:“孤勤于政务,可再勤勉又有何用?许多事父上与太师早已安排妥当,孤何来权利改变?从前如此,日后……”日后如何,想来更是举步维艰,今孤注一掷,终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可即便如此,她也仍要奋力一搏,只为保一人平安。
见少女不愿再说,内侍郎善解人意的温煦接道:“主上不必太过忧心,奴下虽不懂朝政,也不敢妄议,但主上之英明勤勉奴下日日感沐。何况还有如摄政王殿下等贤臣在朝辅佐,想来不过多时主上便可独掌大权,率领众臣再创盛世。”
少女闻言却是嗤笑出声,语气中中也隐约透着愤懑:“再创盛世,谈何容易?孤尚且连自保都难,遑论掌权!只怕……”少女自觉失态倏然止住话势,叹息一声道:“罢了,回宫吧。”
内侍郎称诺抬步欲行,却见少女神情虽已复归平静,然仍仰头望月未有动作,正疑惑便听得她朱唇又启道:“小其,勤政殿内案牍上,有封诏谕孤已加印。”
“主上!您……”内侍郎惊诧至极,未及顾得礼法便大呼出声。
少女转头厉色打断他冷声道:“孤深夜赏月沾染风寒,不能早朝,明日由你携卷宣读。事罢速回天机宫,不得有误!”
“奴下,领命。”愣在原地内侍郎眼看着少女身影渐行渐远,许久才回过神边举步追赶边应道。
翌日,久候于治政殿的群臣见幕帘后走出的人并非女帝陛下,当即质疑声起,嗤哼不满者有,交头接耳者有,一时间朝堂之上嘈杂不以。
本名何其的内侍郎,原是前不久少女帝王及笄时被选入宫中的娈子。
娈子其意便等同于男宠。
绮月王朝宫规礼制定,储君及笄后便由礼部从世家选若干名品貌出众的适龄男孩送入宫中随侍。其入宫品级依家世而定,分为娈子、媵侍、内侍。娈子身份最低如同粗使杂役,媵侍次之,内侍最高。待服侍储君后,品级也可由君亲定,或升或降。
但不论是何品级,都不过是男宠。即便待弱冠之后到有可能入得床帏晋封为妃,但真正出身显赫或风骨傲然的人都是根本不屑于此。
此时,能立于朝堂之上的自然都是些王朝顶尖的大人物,久候女帝未见便罢,却见到男宠上殿,自然愤慨不已。
而何其虽已随王伴驾月余,却终究没经过大事,今日骤然见一干朝臣,皆腰佩鱼袋,身着红紫,个个身份显赫,难免心中胆怯。
只见他紧攥着手中的墨色卷轴,不敢抬眼去看,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方提声道:“陛下昨夜赏月不慎沾染风寒,特命奴下知与诸位大人。”
话音未落,议论声更大,生怕有哪位大人上前质问,何其连忙继续道:“另,陛下有诏谕一封,命奴下宣之。”
堂下众臣闻言,喧嚣之声霎时归于安静,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何其紧张地不断吞咽口水,缓缓展开卷轴,刚看到第一行字便骇然呆住。
不明所以的大臣们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声,议论之声复又渐起,有性子急躁者终于按捺不住,跨出一步上前怒道:“你到是宣啊!”
被她一声呵斥招回了神智的何其,竭力想控制住颤抖不停地双手,企图拿稳卷轴,奈何却抖的越来越厉害。恐自己继续这样抖下去会彻底摊在殿上,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道:“摄政王央谷音之,专权跋扈、党同伐异,僭越逾制、忤逆犯上,论罪……当……当诛。然其辅政多年,念其劳苦,免其死罪。罢摄政王一职,褫夺封地,囚于府中,永生……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