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入绝境（六）

（六）

在看守所，执法机关对于已经依法逮捕并处于案件侦查和起诉阶段的人叫做“犯罪嫌疑人”，直到经过审判，确定了犯罪事实并依法作出判决之后，这些人才能“转正”，称之为服刑人员，进而离开看守所，送往监狱接受改造。不过，也有一些刑期较短、社会上有些关系的服刑人员会留在看守所服刑改造，平时就做一些打扫卫生等方面的杂活，一边接受改造，一边协助看守所民警的工作，就像监狱里的“黄马甲”一样，虽然没有了自由，但环境相对轻松一些，生活要方便很多。像这种改造罪犯的方式，也属于中国特色的范畴，在国外的刑罚执行机关，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近年来，随着司法制度的不断完善和改革，这一现象在逐渐减少，但要想彻底根绝，尚需时日。

卜荒服刑以前被关押的看守所叫营海市看守所，位于营海市市郊，是个只能关押200名犯罪嫌疑人的中型看守所，隶属营海市公安局。看守所内用于犯罪嫌疑人方面的吃、穿、用等费用，一般都是政府财政拨款。但由于经费紧张，看守所的大部分费用还需要所内自己解决。为此，营海市公安局在看守所周边建设了一个小型农场，种植一些蔬菜、小麦等农作物，还养殖了一些猪、羊、牛、鸡、鸭、鹅等。而从事管理的人员大都是一些触犯了国家社会治安条例或虽然已经触犯法律，但责不够罚的打架斗殴、卖淫嫖娼类的违法违纪人员以及已经被判刑，但刑期较短、不至于逃跑的劳教人员。

上级拨款经费不足，农场效益时好时坏的现状，让关押在看守所接受调查和等待判决的犯罪嫌疑人们吃尽了苦头。每天的三餐伙食虽然没有某首歌中唱的“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那么凄惨，但只能用维持生命来形容。菜，就是一天三顿的菜汤，菜汤里的菜根据季节的变化而变化。春、冬季节是白菜、土豆，夏秋季节就是些菠菜、小白菜等绿叶蔬菜，而主食则是千日不变的馒头，每顿饭每人两个。按照这个定量，一般的人还是能吃得饱的，只有少数年轻力壮、比较能吃的人还有所“欠缺”，对于后者，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人被关进了看守所，虽然还没有判决，但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吃不饱，自己又能如何解决呢？

别着急，看守所的民警是有办法的！

对于关押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吃不好、营养不够有些人甚至吃不饱肚子的状况，看守所的民警心知肚明。但介于“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看守所不可能让他们每天大鱼大肉，不利于这些人认罪悔罪，法律不允许，老百姓也不答应。而保证他们的伙食不能太差，国家划拨的经费又不够。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守所规定，每一名犯罪嫌疑人的家属，每个月可以定期往他们的账户上存入一定数额的钱，犯罪嫌疑人可以凭借写有存款金额的“消费卡”在看守所开设的小商店内购买火腿肠、方便面等便捷食品以及烧鸡、卤肉等副食品。这种做法不但解决了犯罪嫌疑人吃不饱、营养不够等问题，而且，还为经费捉襟见肘的看守所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收入——要知道，看守所的物价可以把飞机场售货亭的物价甩几条甚至十几条街！

卜荒刚刚进看守所的时候，他的“消费卡”上的钱在整个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当中是最多的。原单位的同事、他曾经帮过忙的朋友都多次给他打钱，就连已经离婚但得知他“犯事”的前妻，也破天荒地专门到看守所看他。虽然按照规定没看到他，但还是往他的账上打了1000元现金。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卜荒几乎不吃看守所的饭，日子虽然孤苦，但与其他人比起来，过得还算惬意。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卜荒的案子越发明朗。按照他的犯罪事实，刑期一定会在十年以上。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给卜荒打钱的人越来越少。在他用“消费卡”上最后一块钱买了一包四川榨菜之后，直到他被正式被送往监狱服刑改造，近半年的时间里，卜荒没有收到一分钱，只能和大多数犯罪嫌疑人一样，一日三餐吃看守所供应的饭菜。看着一碗汤水上面飘着的几朵可怜的油花和碗底可以数的过来的几片菜叶，啃着千日不变的主食——馒头，卜荒的心头除了痛苦就是绝望。

后来，听同一监舍那个“三进宫”的犯罪嫌疑人赵凯讲，等判了刑，进了正式的监狱，虽然劳动会苦一点、累一点，但生活要比看守所好得多，不但能吃得饱，而且隔三差五的有鱼有肉。对于赵凯的话，卜荒将信将疑，但没有跟他争论，心想自己早晚要到监狱去，到了就清楚了。

现在，终于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候了，卜荒心里有些着急。唱完歌，排着队，和十几名同犯一起站在监狱食堂的门口，等着进食堂吃饭。

在卜荒一只脚踏进食堂的那一刻起，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是卜荒30多年人生历程中见过的最大的食堂。在这个近千平方米的食堂里，摆放着卜荒数都数不清的桌椅。桌子的形状就是大排档里那种长长的、一桌可以坐八个人的长条桌子，椅子是与桌子连接在一起的那种，用的时候打开，不用的时候合上，非常的方便。

更让卜荒震惊的是食堂的干净和整洁，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卜荒绝对不会相信这就是监狱的、供罪犯吃饭的食堂：白的耀眼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面，擦的铮光瓦亮的桌子。虽然设施没有城里大饭店的装修气派、设施豪华，但在卫生等诸方面还是不错的。

“谁让你坐下的？起来，快！”正在卜荒好奇的打量着餐厅的环境的时候，一声怒吼从前边传来，吓了卜荒一跳。

又是那个倒霉的李江。排队进食堂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进了食堂以后，见两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已经饿了一天的李江便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正想拿筷子吃饭，一个身穿黄马甲的服刑人员的怒吼声，吓得他赶紧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筷子站了起来，两只胳膊不听使唤的索索发抖。

“进了餐厅以后，先按照八个人一桌站到凳子的前面，立正站好，等着穿黄马甲的管事犯下口令，让你们坐才能坐。但是坐下之后不能立即吃饭，要双手放在膝盖上，等管事犯下达‘吃饭’的指令后才可以吃饭。吃饭的时间为20分钟，20分钟之后，无论是否吃饱，立即放下筷子到食堂门外排队。听明白没有？”唐警官走到卜荒他们面前说。

“明白！”也许是经过一天的学习长了记性，卜荒他们这次回答唐警官时声音齐，音量大，深的唐警官满意。

“今天呢是大家第一次在监狱吃饭。我们也知道，看守所的生活不太好，这么长时间你们过的有些凄惨。为此，监狱给大家准备了猪肉白菜炖粉条，主食呢有米饭和馒头，随便吃，不定量。但要注意不要撑坏肚子，明天还有！”唐警官说完，朝身边的黄马甲看看，然后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吃饭！只有20分钟，抓紧时间吃！”看到唐警官示意，黄马甲下令道。

听到可以吃饭的命令，李江第一个拿起筷子，一只手拿起一个馒头，对着眼前一大碗猪肉白菜炖粉条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停！”正在大家不管不顾的忙着吃饭的时候，还是那个穿黄马甲的管事犯突然大声吼道。卜荒看看身边的人，然后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那个管事犯：还不到十分钟，怎么就不让吃了呢？

只见那个黄马甲快步走到李江面前：“你站起来！”

嘴里喊着一大口饭菜的李江，放下手中的筷子，同样疑惑的看看管事犯，然后站了起来。

“地下这块馒头皮是你扔的？”黄马甲板着脸问。

“是，是，是啊！”李江抖着声音，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为什么？”

“这块馒头皮上有一个黑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担心吃坏肚子，所以就撕下来扔了！”

“捡起来，吃掉！”黄马甲双眼瞪着李江，大声命令道。

“这扔在地上的馒头皮怎么还能捡起来吃呢？都是土，不脏啊？”听黄马甲说让他把扔到地上的馒头皮捡起来吃掉，李江不愿意了，对着黄马甲叫了起来。

这时，坐在一边玩手机的唐警官走了过来，看看地上的一大块馒头皮，再看看面前的李江，然后严肃的说：“你们是触犯了国家法律、犯了罪的罪犯，来监狱的目的是接受思想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在充分认罪悔罪的同时，要彻底放弃在社会上时那种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的生活方式，养成节约、节俭的习惯。一块馒头皮上有个黑点，你把这个黑点拿掉就行了，为什么把这么大一块馒头皮全部扔掉？”。

听完唐警官的话，卜荒们低下了头。

这时，手足无措的李江转过身来，对唐警官说：“报告唐警官，我错了，下次......”

“没有下次，现在就捡起来给我吃掉！”唐警官毫无表情的看着李江，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这，这......”

“捡起来，给我吃掉！”唐警官怒了。拿起手中的警棍狠狠的砸在桌子上。一瞬间，摆在桌子上的碗筷不规则的跳将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包括卜荒在内的十几人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看已经动怒的唐警官，李江弯下身子，捡起被自己扔到地上的那块馒头皮，塞到嘴里。

还没有吃饱的卜荒此时却再也没有了吃饭的心情。他抬头看看李江，只见李江虽然在埋头吃饭，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成串的落在面前的盘子里，滴答，滴答......

在排队往监舍走的路上，卜荒侧脸看了看身后还在流着眼泪的李江，一股发自内心的凄凉涌上心头。抬头看看不远处高高的监狱大墙和大墙上闪着亮光的电网，卜荒无奈的摇了摇头。

明天又会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