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停尸房
“开门！开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回绕在停尸房四周。
此时正是子时，外面疯狂地下着雨，通往小镇唯一的道路已经被淹没了，路中央被豁出一道口子，雨水流入旁边的山沟，唰唰的声响响彻整个小镇，几乎听不到其它杂声。
看管停尸房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男孩，骨瘦如柴，两侧的肋骨突兀，感觉像是拼凑上去一样，头发散乱，积满了泥土，和干枯的草垛一般，枯黄坚硬。双手的指甲缝滋满黑乎乎的东西，估计是死人烧焦的皮肤。身穿棕色丝麻马褂，腰部横系粗布条，下身粗布裤子，穿一双露脚趾的木底棉鞋。最让人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眼珠土黄色，眼仁乳白，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黑色的，整个眼眶於肿，几乎要掉出来一样。
停尸房靠左的石墙边有一张支起来的木床，上面铺一张结满补丁口子的床单，泥土、杂草混在中间，一股难闻的恶臭充斥着整个停尸房，比腐烂的尸体更让人恶心。
男孩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一年前来到镇上后，镇长见他可怜，安排他去看停尸房，顺便赏口饭吃，总比他饿死或是被民国国军抓去上战场要好的多。
因为他经常和死人打交道，不，是只和死人打交道，镇子上的人都称呼他为晦奴。对于这样的称呼，他一点都不在乎，依旧是那副让人胆寒心惊的面孔。
入天堂还是下地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顺手把尸体推进火炉而已。大概晦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
“大半夜的，喊什么喊，让不让人睡觉了......”晦奴睡得正熟，听到有人敲门，慢吞吞地坐起来，木床咯吱直响，快要散架似的。
“来了，来了。”晦奴又应答了一声，声音低沉吱哑，竟赶不上一个老头的气力。穿了木底棉鞋，顺着墙根走到门前。
鬼知道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棉鞋，很厚，很重，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大概他只有这一双鞋，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反正不是镇长给他的奖励。
晦奴刚要拔开横插在铁门把手的木板，只听哐嘡一声，木板断裂，碎成两半，飞旋着甩在了火炉边沿，碎屑掉了一地。两扇铁门啪地甩在了两侧，重重地打在石墙壁上，之后呜地停了下来。
晦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使了把劲站起身来，两侧的肋骨都快要突出薄薄的肉皮了。“臭小子，不想混了！老子叫了半天门，耳朵是聋了！？”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对着晦奴一顿臭骂。
此人正是少校徐自昌，民国初年，随北洋军阀征战南北，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为第二任大总统，大练新军，而固执己见的徐子昌对这一举措并不是特别满意，故而辞请上级，来到这荒凉小镇，维护治安，也算是一份轻松悠闲的差事。
“徐少校，这三更半夜的，是发生什么事了？”晦奴瞪着眼睛问道，可徐自昌根本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因为他觉得太恐怖，太恶心了。
“闭上你的臭嘴，问那么多干什么。”徐自昌已经很不耐烦了。
晦奴立刻沉默了，不再追问。
外面暴雨仍在下，忽而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将整个镇子照的通亮。停尸房的大铁门闪着刺眼的白光，照得火炉忽明忽暗。雨水灌了进来，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徐自昌穿着军装，肩头一颗梅花徽章，在闪光下金亮夺目，这是他最骄傲自豪的事，象征他曾经辉煌的成就，所以有事没事，他就会披上军装到处显摆，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谁。
“快点抬进来！快！”徐自昌命令士兵将三具裹住的尸体抬进来，尸体已经在暴雨中冲刷了好半天，士兵个个都被浇得全身湿透。
停尸房门前停着一辆木质架子车，三具被包裹的尸体重叠摞在一块，雨水从衣服上稀里哗啦地流淌。旁边的士兵呆立在暴雨中，站得笔直，军帽帽檐聚水流淌，活像排水的檐瓦。看来这帮人已经等了好半天了。
徐自昌一声令下，六个士兵赶忙抬着三具尸体，撞撞跌跌地进到停尸房里，地上的雨水越积越多，石板地坑洼的地方已经被雨水灌满，溢流而出，顺着石板地流到了火炉旁。有个士兵踩进低洼的小水坑中，啪唧一声，泥水四起，溅了晦奴一身，脸上都是。徐自昌也被溅了一脸的湿泥巴，可是让他恼火。
“你他妈看着点路，瞎了你的狗眼睛！”说着朝那士兵屁股上踹了一脚。
士兵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徐自昌嫌弃地用袖子快速擦着脸上的泥巴，一边还在咒骂：“狗东西！”士兵胆怯地看着他，战战兢兢，腿都在发抖，肯定不是因为淋了雨，全身湿冷才抖的。
晦奴不敢说一句话，用粗糙肮脏的手抹了一把眼睛，他的眼睛真的很可怕。
士兵们手脚麻利，三两下就将木架上的三具尸体并排放到不同的火炉旁，抽掉身下的木架，尸身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士兵们一个个捂着嘴，另一只手使足了劲扇着，看来是很不情愿在这个地方多待一会，满房间都是一股恶臭，烧焦的糊味儿，还有呛人的烟味。
“徐少校，这尸体也算抬进来了，要不就先撤吧。”其中一个胆大点的士兵终于忍不住了。
“是啊，徐少校，走吧，这里太恶心了。”另一个士兵附和道，装作要呕吐的样子。
“过来，小子。”徐自昌也快要被浓郁的恶臭搞得呕吐。他向晦奴打了手势，让他到跟前来。
晦奴又抹了一把肿胀可怕的眼睛，用眯瞪的双眼瞅了瞅徐自昌，慢悠悠地走过去。
“过来吧！磨叽！”徐自昌一把拽住晦奴胸前的马褂，提溜着他，就像抓一只小鸡那样轻松，毫不费力。
“明天天亮之前，把这里处理干净，否则明天晚上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明白？”徐自昌凶狠地看着晦奴。
晦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此刻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他不想，也不敢多问一句，否则这徐少校真会扒了他的皮。
徐自昌松开了手，扑通一声，晦奴跌倒在地，骨头和石板地碰撞的声音很是清脆，真是很难让人相信，他瘦骨嶙峋到如此地步，简直就像一副骨架被扔在了地上。尤其是胸腔两侧的肋骨，绝对像是一根根搭上去的，看着让人恐惧。
“真是太臭了，连死人都不如。”徐自昌甩甩手，对着晦奴又是一顿咒骂。
“走吧，赶紧撤，这地方太恶心了。”徐自昌埋怨道。
话还没说完，徐自昌迈着大步，推开屁股后面的士兵，径直走了出去。
六个士兵捂着嘴，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估计还在埋怨咒骂这个破地方。
士兵收了木架，扔在架子车上，推着车子着急忙慌地走了，架子车吱唔吱唔地怪叫，半天才没了动静，雨声还是听的很清楚。
晦奴觉得他们应该走远了，关上铁门，另找了一块硬木板，插上了门。
火炉旁边躺着三具尸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杀，一个又一个问题在晦奴脑子里浮现。
他走到尸体旁边，想一探究竟。
他又戴上了那幅手套，亚麻布织成的，线条之间的缝隙早已被黑乎乎的烧焦的东西糊住了，所以整幅手套看起来硬邦邦的，像是铁片做的。对了，那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烤糊的死人的皮肤，夹杂着泥土和其他杂物。
每当有死人送来停尸房，晦奴就戴上手套，沾满水，拉出沉重的铁炉子，等尸身放上去之后，猛地一推，烧的通红的火炉呲啦一声，关上了，手套也冒起了白烟。有时候会卡在半道上，索性用脚踹，砰的一声，保证关的严严实实。
晦奴走到火炉旁，弯腰端详着三具尸体，三人头顶齐平，中间的那人明显比两旁的人长出了很多，看来是个高个子。晦奴从小就梦想长大后能够身材魁梧，强壮有力，但依目前现状，这个梦想也只能是个梦了。
晦奴扒开包裹在他身上的灰色的宽麻布条，眼前的一切把他吓了一身冷汗，差点坐倒在地。高个子满脸都是红血块，仔细一看，像是被食腐鸟撕咬过一般，糊成一团，血肉丝还迷乱地散在嘴角，鼻孔，额头。瞪着眼睛，眼珠都快要从瞳孔中崩裂出来，嘴巴张得很大，能清晰地看到沾满泥水的牙齿，看来死前肯定是受到了惊吓，或者遇到了什么令人极度恐惧的东西。
晦奴伸出手掌，想要合上高个子瞪得奇圆的眼睛，可是手已经不听使唤了，颤抖得厉害，像犯了癫痫一样。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一次伸出右手，接近高个子的双眼。冷汗从他的额头跌落，狠狠地掉在石板地上。
他依然很恐惧，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右手。
合上高个子眼睛之后，晦奴瘫坐在地上，右手比之前抖得更厉害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恐怖的尸体，还有那双令人发怵的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晦奴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振作精神，想要扒开其他缠在高个子身上的麻布条，看个究竟。晦奴才十七岁，有这样的胆量已经很不容易了。
扒开身躯和下肢上的麻布条，高个子整个面目呈现在晦奴眼前。除了那张令人不忍直视的脸庞，其他地方倒是很整洁。一身军装，被雨水冲刷过的军靴锃亮。晦奴特意翻看了一下他胸襟，在他左襟中部，竟佩戴着一枚青天白日勋章，这枚勋章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获得的，只有那些战功赫赫，屡立奇功的风云人物才有机会获得这枚勋章。
这一下子让晦奴既惊叹又不安。这样一位风云人物，竟落的如此下场，这里面的故事肯定不简单。
晦奴定了定神，赶忙扒开其他两具尸体的麻布条，然而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他们只是普通的士兵。
晦奴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
已经是午夜了，外面的暴雨还是没有停。
他想起了徐自昌对他说过的话，天亮之前必须处理掉尸体，不然他就要被扔进火炉了。
晦奴戴上了那双硬邦邦的棉布手套，将尸体一个个拖进了火炉，费了好大劲。聪明的是，他在这之前将高个子那枚青天白日勋章摘了下来，藏在了床头。这绝对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因为谁也不会去碰他那张肮脏，充满恶臭的床。
不一会，火炉里就传来嗞啦的声响，那是尸体被烧烤融化的响声，极有可能是尸骨开裂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了，这没有什么。
折腾了半天，终于把三具尸体处理干净了。晦奴摘下湿漉漉的手套，扔在墙脚，用黑乎乎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汗。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晦奴已经精疲力尽，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了，倒头睡在了臭哄哄的木床上。
已入深夜，整个小镇除了暴雨的狂吼，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