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戏子
说实话,聂庄怎么也想不到耿胜男会和他一起呆在恶兽牢当起“狱卒”,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原先的人全部被调到外边去了,男女共处一“室”让聂庄不由得有些局促。不过耿胜男倒是坦然自若,该巡视情况就巡视,该喂食就喂食,基本没与聂庄怎么说话,唯一和他说过几句话的一次还是在他们刚来恶兽牢时介绍这里的情况,这让聂庄少了些拘束,却又有点患得患失,放着这么出色的一位美人不聊点啥,总感觉亏本了。但当聂庄见到耿胜男干起活来时,不免惊讶,很难想象耿家这位从小过着钟鸣鼎食生活的千金做起这些下人的事情却相当娴熟,仅是这一点,比起那些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金枝玉叶要好多了。
恶兽牢阴暗且潮湿,聂庄就生了一堆柴火,坐在旁边,喝着原先那些狱卒留在这里的酒水。周围牢房里关着的恶兽见到了明火,纷纷发出呜咽声,很是恐惧,恶兽虽然凶悍,但世人都知道这些畜生怕见日光怕明火,使得恶兽群居住的林地常年迷雾笼罩,犹如黑灯瞎火那般,伸手不见五指。此外,恶兽身上散发的那股臊臭味较为刺鼻,但聂庄凭借曾在十六峰一个人生活了三年的经历,早对此习惯了。只是耿胜男不适应,时常会感到恶心而微微蹙眉,却倔强地不说什么,一直强忍着。聂庄之前便注意到了,不过没有揭穿,女孩子家脸皮子薄嘛,同时也恶趣味地偷着乐,能见到柳蕙第一美人别样的一面,颇为赏心悦目。
兴许是到极限了,耿胜男不得不败下阵来,找了一借口道:“这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马上回来。”
聂庄轻轻嗯了一下,顺便加了一把柴火,火势小了些许,但还是把他的脸庞印得火红,像是喝醉了。
但耿胜男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转过身问道:“你不一起出去走走?”
聂庄拨动着火堆,笑道:“不必了,我从小习惯了,没事。”
耿胜男脸色唰地红润了许多,抿嘴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聂庄很不解风情道:“嗯,你的演技太差,想不看出来都难,只是不想戳穿,我以为你还要这么死撑下去。”
耿胜男气得一跺脚,忿忿然走了出去,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旋律杂乱,便如现在的心境一样,她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了。
聂庄不忘高声提醒道:“等会回来的时候记得别忘了拿些语香草,原来在这里的那些狱卒身上应该有,你可以问问他们。”
从大门口传来的铃铛声更响了。
聂庄笑着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耿胜男便回来了,手里果真握着一撮枯黄色却香味浓郁的语香草,这回感受的确好受多了,她走到聂庄的旁边坐下,没说话,静静地坐着,一边把语香草放到鼻前嗅着,一边看着火焰晃动,未几双眸就散瞳了,破天荒地发起呆来。
其实她也就这会儿可以这样,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还是得费心费神地处理手下大大小小的事务,父亲倒下以后,耿记食行上上下下的管理都要由她暂代,这还得多亏以前常跟在耿万千身后所见所闻。一开始还算撑得住,可随着日子久了,担子越来越重,压力随之增大,尽管耿胜男身心疲惫,心里有苦,也无法找人诉说,只能憋在肚子里,但这不是最让她感到无力的,而是面对下面那些元老的质疑,以及一些流言蜚语,纵然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办好每一件事,但还是消除不了这些刺耳的言论和刺心的针对,以前她还觉得耿万千这个当爹的经营这么大的耿记食行没什么,现在才明白是有多么不容易了。
就像这一次柳珪要举办斗兽宴,耿胜男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却无法回绝,一来目前耿记食行需要很大一笔的钱财,隐遥湾渡口的停业和石竹横源那些门店的关闭所带来的打击实在太沉重了,很多地方都要拿钱说话,所以柳珪派人送来的金银珠宝无疑可以暂缓燃眉之急。二来耿记食行下面渐渐涣散,就算耿胜男摇头说不,底下收了柳珪不少好处的那些老家伙肯定会站出来跟自己叫板理论。
现在耿胜男只希望爹早点好起来,这样她就可以稍微松口气,之后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成长,去树立威信,最后去接管整个耿记食行,如果可以,她还想好好出口恶气,料理料理那些倚老卖老鼻子翘得老高的老家伙们。但也只是希望而已,现实是残酷的,从雪峨山取来的千年雪莲给父亲服下后,病情还是不见多少好转。
目前家里还算和和睦睦,能出力的都出力,但如果父亲真的倒下了,情况可能立马转变,翻脸都有可能……
拉回过思绪,耿胜男使劲摇了摇头,两只纤手拍拍脸,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然后又握紧小拳头,做了一个鼓舞的姿势,就算是为自己打气了。
但耿胜男疏忽了一件事,她旁边还有一个人在。
正仰头喝酒的聂庄的的确确是看傻了眼,酒坛子斜着倾泻了一地。
很快,耿胜男反应了过来,与聂庄对视良久,随后红透了脖子红透了耳根红透了脸,手足无措,接着毫无底气威胁道:“不准说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聂庄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耿胜男气成一个包子脸,对聂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但却不敢真正下重手。
笑了半天的聂庄差点没笑岔气,及时打住,如此一来,之前的局促全然无存,连带看向耿胜男的眼神中还有一股大胆的促狭,可以说,耿胜男是她见过的姑娘中,最……嗯,该怎么形容好呢,可爱?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至少像她这番憨态可掬的模样,到目前为止,聂庄还未见过第二位,这可比沈珺那张冷清的脸蛋有趣多了。
脸色恢复平常的聂庄拨弄着柴火,看了一眼比先前坐的位置离自己远了许多的耿胜男,微微摇头,眼神怜悯,而后开口说了一句,这句话显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却一针见血:“你又不是戏院里戏子,像你这样子始终戴着一张沉重的面具不累吗?”
耿胜男如遭电击,全身僵硬,缓缓低垂下颔首,柔顺的青丝遮挡住了脸庞,她只是沉默不语。
聂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
没有回答。
聂庄就不再说劝什么,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坐那儿。
突然间,整个恶兽牢的恶兽毫无预兆发狂,声声嘶吼在咆哮,牢门铁索被撞得哐啷作响,就连里火堆最近的那几头恶兽都消失了对明火的恐惧,露出獠牙,朝聂庄咿咿呀呀,涎水拉长滴落,甚是狰狞吓人。
聂庄霍然起身,眉头紧皱,转头对耿胜男道:“金毛猿的远古血脉觉醒了,我先去地牢那边看看黑犀甲,你自己小心。”
耿胜男刚才什么样,此刻依然什么样,哪怕整座恶兽牢异动,哪怕聂庄在和她说话,都无动于衷。
聂庄走上前去,喂了一声,道:“大小姐,紧急关头啊,你别这样,怪吓人的。如果是因为我刚才说错了话而惹你生气,那等会事情过去了任你打骂也行啊。”
纹丝不动。
聂庄摇了摇耿胜男的肩膀,焦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呀,怎么跟个死人一样的?”
耿胜男终于有了动作,她晃晃头,将青丝披到肩膀后,当抬起头时,眼眶却是红的,眼角莹光仍在,她柔弱地看着聂庄,声线有点哭腔道:“现在我什么事情都不想管,万宝坊我也不要了,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
聂庄犹豫片刻,坐了下来。
然后嘈杂的环境下,耿胜男居然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有小时候的,有几年前的,更多的是她现在的。
聂庄拿来两坛酒,静静听着她的故事,即便由于金毛猿的远古血脉觉醒,黑犀甲时刻都有可能从地牢中逃出来,但聂庄还是陪着一起疯狂一起傻。
故事说了好久好久,说到最后,耿胜男蜷缩身子,双臂抱住膝盖,下巴搭在上面,轻声道:“其实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也时常在问我自己,这样不累吗?可是我没有选择,以前有父亲顶着,我可以无忧无虑活在他的护岸下,但现在他病倒了,大哥耿直不能胜任,我娘亲和大娘也不擅长这些,而手下能胜任的人信不过,信得过的人又没这个能力,只好也只能由我来承担。耿记食行的每一件事我都尽力去处理和安排好,可结果总是达不到预想的效果,就像半年前在石竹的门店,哪怕我预期的效果不赔本,最后还是挨个关门倒闭了。我都已经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了,但换来的还是下面那些老狐狸的唾骂,好些次我有过轻生的念头,可一想到让一些人称心如意了,就又咬着牙坚持。可是没用,我还太年轻,要跟柳珪这些人斗,终究太嫩了,手下能用的人少之又少,敌众我寡,不敌是正常。这次举办的斗兽宴,我知道柳珪的目的是为了要地契,所以我就想尽办法来应付,你看,现在的情况不久和我预想的一样吗?金毛猿的远古血脉觉醒了,接下来场面如果不加以控制,只会越来越乱,这是柳珪想看到的,因为只有闹出了动静,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就好比今日柳珪专门请来的王千石,这人是石竹郦王的上门女婿,只要他跟周丘郦说一声,郦王便会让州车府过来查封,之后柳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从我这里剥夺去万宝坊的地契。”
耿胜男轻轻擦去残那一滴不争气留下的泪水,呜咽道:“累,我真的累了。”
聂庄长长一叹气,放下酒坛子,淡道:“累了就休息一下,这样才有精力去应付接下来要面对的难题。”
耿胜男缓缓转过头,惨淡笑道:“哪有时间让我休息,喘口气的机会都没用。”
聂庄似笑非笑道:“我说你能不能别装了?”
两眼泪汪汪的耿胜男一脸茫然,就像无辜可怜的小猫。
然而,谁承想聂庄在这个时候白了一眼,拍拍屁股站起身,摆手道:“行了行了,咱们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也别演戏了,都说了你的演技太差,还不信。我就纳闷你之前为何要当着众人面说跟我一起看守恶兽牢呢,一不会功夫,二不会道术,不是吃饱了撑着过来打酱油是什么?敢情是为了演这一出苦肉计。”
被拆穿小伎俩的耿胜男无奈撇撇嘴,伸展开娇躯,抹掉眼泪,不满道:“你就不知道怜香惜玉一下?人家费尽心思设计的一出,都好不容易挤出了眼泪,还哭得这么伤心动人,你竟然这么不解风情,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你别咒我啊,小爷我长得风流倜傥,怎么也轮不到我打光棍。另外,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什么叫不解风情,我对无任何感情基础可言的风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打从骆驼峰认识你的那一刻起,我印象里的耿胜男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姑娘,试问哪个姑娘家在面对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还能够从容淡定的?”
聂庄看着此时才是庐山真面目的耿胜男,没好气说了一大通,接着又道:“何况,你的眼泪也不是你挤出来的吧?你手里的那撮语香草中应该掺杂着几根催泪草吧,啧啧,用心良苦呀,真是难为你了。”
“想不到这也被你发现了。”
耿胜男也不再遮遮掩掩,摊开手中那捆药草,果然如聂庄所说,枯黄色的语香草中还有一两根性状明显不一样的药草,然后翻覆掌心,将药草洒了一地,旋即微笑道:“不得不承认,在你这个年龄中,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没有之一。”
聂庄双臂抱胸,敞开话题道:“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耿胜男一边摇动着手腕的铃铛,一边道来:“之前我说的不全是骗你的,我确实无法让耿记食行下面的人服从,也没有那个能耐去跟碧柳园这些老奸巨猾斗。我想让你帮我的事情很简单,只要把柳珪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他与罗刹门有勾结,只要有凭有据能够证明,那么柳珪必然会被柳蕙天网缉拿,说不定还会被处斩,到那时,耿记食行恢复元气只是时间的问题,说不定之后还可以更上一层楼。”
聂庄啧啧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耿胜男风情万种瞪了一眼,没有哪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姑娘喜欢听人说自己是妇人家,而后继续说道:“你觉得如何,答不答应?”
聂庄摸了摸下巴,问道:“报酬是什么?”
这次轮到耿胜男白了聂庄一眼,她以为聂庄会问别的什么,没想到这么势利眼,但还是淡道:“上乘功法《柳叶飞刀》一本,柳叶刀一把,黄金百两。”
聂庄微微诧异,伸出五根手指头,讶然道:“百两黄金?!而且三十年前极盛于一时的刀道宗师海棠的绝技和柳叶刀你竟然都有?!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跟我回府上确认一下。”
耿胜男一本正经道。
聂庄沉默片刻,果断道:“好,我答应。什么时候行动?”
“时机未到,时机到了我会让人传消息给你的。”
耿胜男微微一笑,笑颜如画,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聂庄立马喊住,问道:“你不看守恶兽牢了?”
耿胜男回眸一笑百媚生,朝聂庄眨了眨眼道:“我的伎俩全被你看穿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何况这里不是有你在么?”
之前还觉得那个冷冰冰的欧阳冰芯招惹不得,这会儿聂庄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并且自作主张地加了两个词当作评语:精明谋略,瑕疵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