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出海
早上伊蒂斯醒来时,一时间想不起来昨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在这的。她向旁边看看,海盗们都睡得正香,自己右手边的吊床是空的。
她轻轻从吊床上翻身下地,离开了这儿。
上到顶层甲板,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
是个好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伊蒂斯趴到栏杆上,极目远眺。波涛延伸到天的尽头,头顶有海鸟盘旋鸣叫,天海相接,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蓝的。心情忽然激动得不得了,像是多年的夙愿终于要达成。
嘿,世界。让我看看你如何广阔,如何让我心甘情愿赞美你。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时,她忽然听见有规律的喘息声。闻声望去,看见是奥斯泽尔。
他把她又带回现实世界,昨天的记忆隐隐复苏,她大约想起来了自己似乎是喝了酒,估计是醉了以后奥斯泽尔把她捡了回去。
此时奥斯泽尔已经脱掉了那身华贵的衣服,换上了水手服。
他在横梁上做引体向上。清晨的风还是相当凉的,他的额上却已冒出大颗汗珠,肌肉随他上下的动作在袖子下若隐若现。
动作越来越缓慢,看起来他已经快要体力不支了,但他仍不愿停下来,拼着一股狠劲咬紧牙硬撑着,仿佛在和谁较劲。
伊蒂斯就蹲在他旁边看着,直到他泄了最后一口气,累倒在甲板上。
看见她,奥斯泽尔只冲她笑笑,已经没有力气招呼了。
伊蒂斯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反正这人从第一次见面就古古怪怪的,她也懒得问。到当值的时间了,伊蒂斯拍了拍他,喊了句谢谢,也不管人家什么反应就离开了。
此后,每天早上奥斯泽尔都会早起,做引体向上,做俯卧撑,绕着甲板跑步,风雨不误。
伊蒂斯的生活就没那么规律了,每晚都扎在海盗堆里,酒量也见长。奥斯泽尔则是自律的典范,从不喝酒,从不爆粗口,也不参与海盗的狂欢,沉默寡言,要么独处,要么和伊蒂斯在一起。
船上的人也很奇怪地问过伊蒂斯,“奥斯泽尔那么不合群,你是怎么做到和他关系那么好的?”
自然而然地呗。伊蒂斯这么想着,只耸了耸肩。
海盗船上的活计很重,并没有什么规律的作息时间,工作要求是24小时候劳动:爬上船桅操纵沉重的帆船、死命拉起浸在水里的绳子、监视是否有猎物出现、排水等等。奥斯泽尔虽然每天早上锻炼强度很大,但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伊蒂斯就更轻松了,船长根本没给她安排多少活,大概只是看她可怜才留她在船上。
傍晚,奥斯泽尔正在擦甲板,忽然看见伊蒂斯晃晃悠悠地经过他,手里拿着瓶酒。奥斯泽尔皱了皱眉,伸出手,拽住了伊蒂斯的手腕。
“嗯?怎么啦?”伊蒂斯蹲下,反应有些迟钝地仰头看他。
“告诉我,你真十六了?”
伊蒂斯探头探脑向四周望望,然后凑近他耳边:“没有,其实我才十四,我骗船长的!”她得意地笑笑,又靠近他,喷他一脸酒气:“你可别告诉船长啊!”
奥斯泽尔让她熏得不行,把她推得远了点。
“你还这么小,怎么能喝这么烈的酒!”奥斯泽尔皱眉。
“我爸就喜欢喝酒,所以我觉得我喝酒也没什么问题呀……而且船长也不给我什么活干,闲着没事只好喝酒喽。”说着,下意识地又喝一口。
“喝酒太多是会喝死人的!”奥斯泽尔看着一脸茫然的伊蒂斯,叹了口气。她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就进入了这险恶之地。他总是忍不住为她操心,毕竟两个人一起上的船,毕竟她年幼又是女孩——不,深掘起来还有更多。毕竟她拉他上船让他脱险,毕竟有敌人时她愿意挡在他前面,毕竟她对他坦诚,什么也没想到瞒。
“你要是实在没什么事干,我教你剑术好了。”奥斯泽尔说。
“教我剑术?你的剑都让人骗走了,怎么教我。”
“随便找个木棍就先可以。”
“可是我力气这么大,一般人都打不过我,学那个干嘛?”
“厉害的人是很多的,只是你现在还没见到而已,赤手空拳根本不够。而且你现在还小,等你再长大一些,船长总是会让你参战,打劫过往船只,到时候你就要用到武器。你要是遇到力量和你差不多大,而技巧又胜于你的呢?船上生活不是过家家,这是一手托着金银财宝,一手举着刀悬在自己脖子上的活计。”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说:“或者你也可以趁早下船,另谋生路,不学也便罢了。”
“我才不下船。”伊蒂斯有些惊愕,仿佛从没有过这个念头。
“海盗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包藏各种罪恶,不如早点离开。”
就在他们讲话的时候,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夕阳西落,月亮东升,夜幕笼罩在海上。
伊蒂斯走到甲板边缘,扶着栏杆,看着海面,说:“海盗船也许处处险恶,但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之前为了留下来,和船长说的是有些夸张,但基本是真的。上了这船,我才第一次感到我终于可以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在这里我得到了自由,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将想要的东西一样一样握在手中。而且这艘船可以将我带向无限广阔的世界,去到更远的远方,实现我的梦想。”
奥斯泽尔已经干完活,也走到栏杆处。放眼望去,海洋辽阔,天无际涯,风在海天之间,从无形处来,吹皱海面,吹过他全身,吹得一夜星辰摇曳。
默然间就有一种壮阔。
他这才发现,原来在他眼里仅代表邪恶的海盗船还有如此意义,怪不得那么多人甘愿把命扔在这海里。
“那你还不多学点技能,好好保护自己。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你自己多保重,别喝太多酒,我离开以后大概也没人管你这些了。”
伊蒂斯愣了一下:“你会离开?为什么?”
“不太喜欢这里,而且我还有事要去做。大概不久我就会下船了。”奥斯泽尔回答。
身后隐隐传来舱底海盗们的吵闹,仿佛夹杂在面前不绝的波涛声中,随潮汐飘向海里,显得喧嚣又安静。
伊蒂斯感觉像是忽然丢失了一个伙伴,一时间也没了话。
半晌,她仰起头,对奥斯泽尔笑着说:“好啊,教我怎样用剑吧。”
然后他们缓缓地沿着栏杆走,开始聊些有的没的。夜色渐浓,满天星星显得愈发明亮了起来。
“你看,北斗七星!”奥斯泽尔忽然停下,指着天空的某个地方对伊蒂斯说。
“ei,是呢,在海上看就是比较清楚。”
“北斗七星勺口的两颗星星间的距离延长五倍的地方,有一颗不太亮的星星,就是北极星,永远指向北。”
伊蒂斯已经完全被这神秘的夜空吸引,她仔细地估量了一下距离,睁大眼睛认真找,果然看见了那颗星。
刚想高兴地报告给奥斯泽尔,忽然一个声音插入:
“你懂天象?”
两人望向声源,原来是领航员阿尔瓦。他今年不到四十,但看起来像要六十了一样。精神好,但健康状况堪忧,大概是多年船上生活摧残的。他的年龄在船上已经可以算是比较高龄了,一般人很难撑到年纪大——海难、传染病、风湿、酗酒、梅毒、海战,又或者被政府抓到判处死刑。海盗的日子也就图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说不定就身首异处。
得了闲,他也到甲板上散步,偶然听见了奥斯泽尔和伊蒂斯的对话。
“懂一些。”奥斯泽尔点点头。
“会算数么?”阿尔瓦问。
“会一些。”
“会写字么?”
“会。”奥斯泽尔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老实回答。
“好,好,好。”阿尔瓦有些欣喜的点头,不住地打量奥斯泽尔。会读写、知天文的人太少了,尤其是在海上。阿尔瓦如获至宝,问奥斯泽尔:“你愿不愿意和我学航海?以后船上的活儿你都不用干了,只需要专心和我学习。”
“好啊。”几乎是立刻地,奥斯泽尔就答应了。自从他上船,他就一直为接下来的海上生活烦心,他不想参与抢劫,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低级又恶劣的行为,让人唾弃。
两人各打着自己的算盘,竟也不谋而合。阿尔瓦又指着星空,问了奥斯泽尔一些问题。伊蒂斯看这俩人交谈甚欢,自己也不太听得懂,便跑到船舱,和众海盗厮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