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条件
骆驼峰之间的关江江水如万马奔腾,湍急的水流拍打两岸山壁,大浪滔天。
此处地势险恶,恶兽繁多,仅有的一条道路沿山壁蜿蜒而行,低头即见汹涌江水,抬头便望岩石峭壁,若非这是来往关州与达州的必经之路,可没人愿意冒险走这条路,这个时候,长达三百多里的路只有三两队人马。
其中有一队人马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路。前头带路的是两个深衣乔装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一个身宽体胖,比起后面的那两位瘦骨嶙峋的家伙,要壮实的多。
一脸憔悴的胖子抬了抬头,今日天气不佳,滚滚乌云从天际边涌来,然后他又转望周边山林,骆驼峰多恶兽,不乏一些高品阶,那般威力,生猛的厉害,这些畜生皮糙肉厚,三品品阶的就已是刀枪不入,在这之上的堪称凌虚以下无敌手,若是倒霉遇上了,胖子觉得自己两百多斤的肥肉根本就是个累赘。
想到这里,他仿佛感到周围山林正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里,手中的大狼锤不禁握紧了些,这一行远去四千里之外的雪峨山取药回来,马不停蹄,累死的马匹都能堆成山丘了,而这三天又日夜兼程,胖子只想回到柳蕙后好好睡上一觉,啥也不去想,他娘的躺在街上睡也行。
中间那辆马车上坐着一位马夫,面色土黄,袖子卷起的手臂上筋肉突兀,他望了一眼远处,前面隐约能够看到出处了,情绪略微波动,甩起缰绳狠狠抽打了一下马背,可那红马也已筋疲力竭,马蹄稍微加快些许,没走两步又慢了下来,估计再劳累一段路,它也得倒下了。
马夫眉头一皱,这可不是什么好情况,仅剩的一百多里路,怎么也得出了骆驼峰才是,不过想想这匹从达州驿站花重金买来的汗血宝马能够坚持三天,也殊为不易。
马夫回头看着车厢,欲言又止,本想问问可否前面找个地方歇一会儿,最后还是作罢,救人如救火,耿老爷病重卧榻半年,奄奄一息,急需雪峨山的千年雪莲救治,若是这棵参天大树一倒,耿记食行便是树倒猢狲散,死对头斥候柳珪肯定嘴都笑歪了,碧柳园这些年势头蒸蒸日上,耿记食行不少地盘都被吃了去,如今里里外外许多人蠢蠢欲动,忠心耿耿的马夫也不想耽误片刻,况且他们此行取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早些回府最好不过,以免节外生枝。
马夫回头瞥了一眼车顶。
上面躺着一人,此时露在外边的两只脚丫子上的布鞋破了一两个洞,黑不溜秋的脚趾头探在外边,光看着就觉得有一股难以抵挡的臭味。这人是他们在骆驼峰中途捎带上的一位少年,当时瞧他背着一个干扁的包袱,身上衣衫虽是整洁,但却褴褛,模样与街边的乞丐差不多。
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子竟敢独自行走在骆驼峰?
马夫对此起了疑心,本想一口拒绝少年顺路搭乘的请求,可自家小姐却先他同意了,马夫破天荒出言反对,但车厢里没有回话,便只好把人带上了。
这一路过来,马夫时刻留意着车顶的动静,倒没什么反常,那呆在车顶的少年很是安稳,路上颠簸居然还打起了轻声的呼噜,就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马夫不敢掉以轻心。
黑云压山,雷声滚滚,起风了。
一行人不约而同举头望天。
胖子骂了一句该死的老天爷,也不怕被雷劈。
马车车帘被掀开,里头探出了一张无暇的小脸,眼眸只是瞧了一会儿天色,姑娘便放下了帘布,然后她在车厢内说道:“钟武,前面找个地方歇息一下,这场大雨马上就要下下来了,不过应该不会太久。雨一停,我们再启程,正好让这几匹马也喘口气。”
名叫钟武的马夫一听,喜忧参半,能歇息是好,可他又怕误了大事,但自家小姐既然发话了,听从便是,随即吩咐胖子到前面去看看,找个地方避避雨。
骆驼峰常有兽猎人进山猎兽,附近应该会留有他们的落脚点,或是茅屋,或是洞穴,钟武年轻时候也做过这一行,虽然时间不长,但多少了解一些。
胖子刚骑马走没多久,黄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哗啦啦落下,雨滴如珠帘一般,雨声竟比江水拍岸还凶,才不过眨眼工夫,地上便泥泞不堪,几个人也淋成落汤鸡,而车顶上的那位少年也被大雨淋醒了,哇的一声大叫,一个鲤鱼打挺,从车顶上翻身而立,身手敏捷地蹿进车厢躲雨,使得里面那位容颜如画的姑娘微微一怔,但少年并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只顾着大骂道:“这鬼天气,前不久还开着大太阳,这会儿雨下得这么大!”
钟武大惊,一把拉开帘布,只见到那位少年正擦拭着身上的雨水,当即一手拽住少年的手臂,往外一拉,怒气冲冲道:“滚出来!”
屁股还没坐热的聂庄哪肯再出去淋雨,脚底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见状,姑娘微微偏头看向一脸平静的聂庄。
钟武暗惊,方才自己那一拽的手劲,足有百斤之力,可少年却依旧寸步不移,足以看出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但他钟武习武三十余载,武艺有成,修士的精气神相当不弱,比是比不上当今真正的一流高手,却也不输寻常武夫,关州能与他百招之内不分胜负的人,屈指可数,不然这一趟雪峨山取药也不会让他从旁保护小姐安全,所以钟武见到少年一脸淡然的神情,恼羞成怒,就要出手教训少年。
姑娘及时阻止,道:“钟武,算了,就让他呆在车厢里吧。”
钟武冷哼一声,甩手放下了车帘,在这之前不忘瞪上少年一眼,以示警告。
聂庄正想对那位姑娘言谢,但一见到那张脸,顿时暗叹,乖乖,美人啊,至少至今为止,除了桂花坊的那位相识可以与之相比,他还从未见过第二个女子有这般画中仙般的容貌。聂庄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歉意一笑,挠了挠头,实诚道:“姑娘莫见怪,我这是男儿本色。”
姑娘摇摇头,道:“无妨。”
都说关州柳蕙多美人,据传南青太上皇后姬午便出身柳蕙,而历来芙蓉榜上的名字,也有不少是柳蕙美人,且这座被评“胭脂三郡”之桂首的城池,每当天子王侯选妃之际,必有提名,聂庄以前下山游玩没少去柳蕙溜达的原因,主要便是冲着这个名头,事实确也名副其实,于是因此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柳蕙人氏?”
姑娘点点头,音色婉转:“正是。”
聂庄长声地哦了一下,随之抱拳道:“方才多谢姑娘。”
姑娘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也没兴趣多问其他,彼此萍水相逢,过往的路人罢了,等出了骆驼峰,就你我各奔东西,十有八九再见不到,肯让少年同坐于车厢,只是瞧他可怜,出于同情,再是看他不像坏人,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聂庄识趣地闭目养神,他自然清楚姑娘的善意,也明白一些道理,是该适可而止,还是得寸进尺,分得清,过了只会自讨没趣。
人家长的是漂亮,聂庄不否认内心涟漪,但也不至于色心大起,这位姑娘一身的锦缎丝绸,哪能看得上自己这身穷酸,虽说以前偷懒不练功看那些言情小说看得走火入魔,但上面写的当不得真。
想到这个,聂庄只觉得太可惜,那几本书都只看了一半,就让无名给没收了,这厮倒好,说是要拿去生火用,结果却自个儿偷偷藏了起来,要不是有一次生火时,他无意间在柴火堆里找到了那几本书,还真上了无名的当,而当时找到书的时候,书页已是破破烂烂,显然没少被翻看过。
“奇怪,张胖去了半天了,人怎么还没回来?”
也不知外边是谁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然而,正回忆往事的聂庄猛然睁开了眼睛。
有杀气。
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了钟武的声音:“小姐小心,来者不善。”
姑娘弯身走到车厢前,拉开帘布。
此时此刻,马车前方三丈处正站着一位老者,其身后奔踱而来四人,速度极快,一拥而上,眨眼间便将马车包围,这些人各个手持刀剑,气势浑厚,但比起那位老者,却是小巫见大巫,而杀气也属此人最盛。
老者粗布麻衣,头上光明绝顶,双眼发黑,手拄一根九尺截杖,左手食指戴有一枚奇特指环,仔细一看,凸起之处竟是一面獠牙鬼脸,做工十分精细,逼真却又阴森,这是罗刹门的通关令,每一位戴有它的人,在罗刹门地位定然不凡,江湖上也算是有些名声的了。
而这指环的戴法又有讲究,男左女右,小拇指为客卿,依次往上,分别为执法、司命、长老、掌门人。
显而易见,老者乃是罗刹门货真价实的一位长老。
想来胖子已经被他们杀了。
钟武眯眼注视着老者,一眼便看出了老者的来历,罗刹门的名字他也有所耳闻,这个江湖门派名声极差,里面的人非刺客即亡命之徒,江湖上常有他们的传闻,南青各大天网通缉榜上将近半数的人就拜在罗刹门下,没想到今日会遇上罗刹门的人,而且还是一位长老。
钟武握紧了拳头,二十年前,行凶作恶的罗刹门引起公愤,各路英雄豪杰云集断天峡创立十字门,立下血誓,罗刹门何时灭十字门何时散,可过了这么多年,罗刹门反而越发猖獗,无数人死于他们的行刺之下,如今罗刹门的长老就在眼前,他钟武一向嫉恶如仇,若是今日能够除掉老者,也算立下一件大功。
但钟武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杀掉老者,仅从其身上散发的气势来看,断然和他一样,也是三品境修为。
雷声雨声风声水声,却似无声。
仿佛凝固的场面最终在那位老者轻声吐出的一个字被瓦解了:“杀。”
四名刺客冲了上去,骑在马上的三人纷纷操起家伙下马落地,双方大动干戈,刀光剑影,雷光闪烁之下,他们的身影被印染得煞白煞白。
钟武脚踏马背,一跃而起,右手拳一记捶下,雨幕中立现一个弧形圆面,真元波动得厉害,圆面下方风声大作,吹扬得老者衣衫漂浮,他所练的是内家功夫,一套《惊云》从拜师门下便开始锤炼,至今已有三十余载,未曾间断一日,《惊云》虽不是上乘武学,但却也不输多少,一招惊云破晓更是上乘武学范畴,招式之奥妙,非千锤百炼无法领会,非天赋奇佳不能领悟,然钟武资质平平,但胜在勤能补拙,早些年又幸得高人指点,如今已将惊云破晓练得炉火纯青。虽然彼此同为三品境,但也有高下之分,钟武这一招并非惊云破晓,而是一式抚顶作为先手试探。
老者单手抬起手掌,往上一顶,硬碰硬,拳掌之间赫然炸开一圈雨水涟漪,其脚下的地面也下陷了些许。
老者嘴角勾起,流露出一抹莫名笑意,仅从这一招便猜到了对方只不过是用来试探自己的实力,这一场争斗,可不分胜负,而是生死,早在来之前他就从碧柳园的主子柳珪那里得知了钟武的实力如何,死在自己手下的三品境修士没有十五也有十个,所以钟武在自己眼里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者随之手掌一推,将毒气同真元一起打入钟武体内,这便是《五毒功》的阴险歹毒了。
江湖道义?
卑鄙小人?
这些虚有的名头,又不能当饭吃,要来何用?
卑鄙又如何?
做刺客这一行,只求速战速决。
《五毒功》煞是厉害,才不过半会儿工夫,钟武便有所察觉,右手微微麻痹,使不上力,而后摊开手掌一看,掌心乌黑,当即大惊失色,暗骂自己粗心大意,中了敌人的计了,可却为时已晚。钟武知道自己若是再强行运功,毒性就会加快散开,顿时十分恼怒,骂道:“无耻之徒,竟然暗箭伤人!”
老者嗤笑一声,懒得回答。
钟武四周一看,张胖第一个死了,而此时剩下随行的三人也全数倒下,活着的只有他,还有马车里的两位年轻人。
钟武双拳紧握,青筋突兀,他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他钟武不怕死,就是恨天要亡耿记食行,当年耿万千于他有再造之恩,钟武却不能亲自把千年雪莲送回去给老爷治病,心中愧疚不已,只恨自己无能。
但是,就算是死,他也要拼死争取一线希望来保住小姐!
“小姐,你快逃,我来断后!”
余音未去,人却已是展开了结局只有死路一条的拼杀。
老者站在原地,漠然看着逐渐被毒性侵蚀而气力越来越弱的钟武的垂死挣扎,转而望了一眼车厢,呲牙冷笑道:“没有人能够从我申公莫的手心跑掉的。”
车厢里,姑娘脸上出奇的平静,即便听到钟武的呼喊,仍旧无动于衷,两只纤手叠放于小腹。
聂庄好奇地看了一眼姑娘,笑问道:“还不跑路?坐着等死?”
但姑娘却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略有意味道:“你不也没有逃跑吗?”
聂庄微微眯眼,笑而不语。
姑娘双眸紧盯着聂庄,娓娓道来:“骆驼峰处处凶险,就算是猎户也不敢在此单独行走,你却一人悠悠然地走在路上,丝毫不惧,对此我便有所怀疑。此外,之前钟武欲将一把拉你出去,可你反倒纹丝不动,钟武跟随我爹多年,他有多少能耐,我也亲眼见识过,以其三品修为,单手力道足以举起五六百斤大石,如此一来,我就更加确信你没那么简单。虽然你年纪看上去还小,但此时外面正刀剑相见,你不仅不怕,反而像个没事人坐在马车里。仅凭这些,我便可以确信,你的修为恐怕不输钟武,甚至更甚。”
聂庄脸色诧异,先是一笑,然后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也不知哪个王八蛋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怎么今日刚下山就碰上了一位如此精明的女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聂庄大致猜到了姑娘的下文,其实就算对方不开口,他也会出手相助,肯让自己顺路搭乘还不嫌弃自己到车厢躲雨,这个理由就足够了,于是说道:“想让我救你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姑娘正襟危坐,思忖片刻,郑重道:“你尽管开口。”
若是少年说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姑娘知道自己的容貌对于男的来说究竟有多致命,一开始也的确想到过这件事,但还是没开口讨价还价,眼前这位少年不似浪荡徒子,也没有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可要说什么好感,半点都谈不上,如果少年真的开了口,也只能认命了,时下关乎的不仅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有她父亲,耿记食行上上下下千百人的性命。
但少年的条件有些令人意外:“今日之事,一定要保密,不得与任何人说起。”
姑娘悄悄松开手掌,不假思索道:“好。”
然后,聂庄拉开帘布,电光一闪,昏暗的雨幕瞬间明亮,外面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他坦白道:“你这名手下我是救不了了。你看他右手,手掌至手臂发黑,显然是刚才中了那老者的毒招。这会儿他为了让你逃命,又强行运功,毒性早已侵入五脏六腑,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不过我可以送他一程,至少这样不会死得太痛苦。”
姑娘闭上眼睛,艰难点了一下头,然后只觉得身边有阵轻风拂过。
未几,外面便陆续传来了几声惨叫。
其中有一道声音很熟悉,令得她痛心地微微撇过头。
过了好久,她才缓步走出了车厢。
少年已不在,外面也没有任何一具尸体,血迹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一切恍若梦一场。
他没问她的芳名,她也没问他的名字。
姑娘站在马车上,茕茕孑立。
就像车厢暗格里那盒木盒中静静躺着的千年雪莲。
这时候,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