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意
琴声依旧,逐渐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耳朵,不过也仅仅是吸引众人的耳朵而已,就如杨墨这等自认为与文雅完全不搭边的假书生仅仅只是觉得好听罢了,殷离的眼珠不再乱转,逐步融入了氛围,手上的动作愈加肆无忌惮起来。
崔仁与身边的女子低声窃语,惹的对方娇羞连连,能让久经战场的红倌人产生羞意,就算其中不排除刻意为之的可能性存在,却也能猜出崔仁的话语是多么具有挑战性。
第一次上青楼的徐侠客较为拘谨,一手握剑一手不知安放在何处,生怕在杨墨面前丢了面子的徐侠客正思索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窘,恰好发现愣愣出神的宋书生,讶异道:“宋呆子你怎么了?”
琴声依旧,嬉笑打闹,软声软气的娇叱混杂。
“喂喂喂,宋呆子。”徐侠客重复喊着。
直到徐侠客用手推了推宋书生的手臂,后者才回过神来,一脸疑惑。
“发生什么了?”
徐侠客关切道,有些意外的同时又是迷惑,他对自己的观人之术自负之极,认定了宋书生是‘真’的好,既然是‘真’,那就没有假的可能,一个真的人,从来不会特地掩饰自己的内心。
宋书生摇头示意没事,看见身边翠云楼女子眼中带话的双眸大感头疼,转而对徐侠客说道:“我听过这首曲子。”
徐侠客食指点了一下剑柄,懂他的人都会知道他正在思考问题,一指一指富有规律的点着,等待着下文。
“我还看过她。”宋书生一脸认真道。
她,当然是指珍珠幕帘后的女子,第一次来长安得宋书生就见过她?那么就说明幕帘后的女子在洛水出现过,如果仅仅只是出现过还不至于让宋呆子这般模样。
徐侠客盯着宋书生看着,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多一点的蛛丝马迹,见宋书生不愿在深言语,加上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帘幕上,嘀咕道:“有猫腻。”
“她应该没看过我。”宋书生不确定道。
徐侠客点着剑柄的手指渐渐变成敲击,隐隐约约还迎合着帘幕后的琴声。琴声忽转急,徐侠客的手指越来越快,当帘幕之后的琴声留下最后收弦的乳燕归巢之声,敲击在剑柄的手指骤然同步停止。
一曲完,女子琴师现身行礼,就要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徐侠客出声喊道:“等等。”
徐侠客的声音不大,不仅足够让女子琴师听入耳中,更能让正在寻欢作乐的杨墨等人下意识咽下口中的酒,停下手中的动作。
女子琴师转身,面上遮掩着薄纱,露出的双眸满是疑惑,再见对方一脸戏谑,心中自然有些不悦起来,若非妈妈特意招呼,本来以她的身份本不需要上来,就要弹曲也是按照惯例只需一首,问道:“公子还有何事?”
“再弹一曲。”徐侠客咧嘴笑道。
宋书生身边女子口中的凌薇姐姐,翠云楼的第一琴师,挂着薄纱的身段极佳的女子,微微蹙眉。
徐侠客笑意盈盈等待,翠云楼女子欲言,又止。场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女子们迅速敛起心神,关顾左右,皆是心有不安,无一人敢出言说话。
不能说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青楼当中有多少女子是因为说错话被活活打死的。再说风尘中女子最后有几个是能落个好下场的,命好一些的无非是入了富甲人中当个小妾,差一些的只能慢慢存够银两替自己赎身,光阴易逝,容颜易老,待到那时哪个不是已经人老珠黄,只能孤老到死。
苏牧扫了一眼女子琴师,殷离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崔仁皱着眉头。
杨墨搂着身边女子,哈哈大笑道:“没错,没错,再弹一曲。”
至于曲子弹的什么,好不好听,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单纯的唯恐天下不乱。
一切发生出人意料,宋书生来不及阻止就愈演愈烈,他是看过她,不代表两人相识,又不知该如何圆场,对着徐侠客怒目而视,后者置若罔闻。
直到宋书生一脸铁青,徐侠客瞬间一百八十度转弯,脸上尽是讨好谀媚,道:“开玩笑,开玩笑,刚才纯属开玩笑,千万别介意。”
开玩笑?
杨墨努力瞪着双眼,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能够看清徐侠客的真面目,脑袋朝着徐侠客靠近了一些,大惑不解道:“喝过了?”
徐侠客一脸嫌弃推了一把杨墨的脑袋,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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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你。”宋书生语气很认真,今夜是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在夕阳下的那道身影很好看,忍不住的想要静静的多看一眼。
“我也见过你,以前很好奇你总有看不完的书。”白凌薇说道。走过洛河河畔的时候,透过那座小院的院门,总会见到一名正襟危坐的少年一丝不苟的翻阅着手中似乎永远看不完的书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洛水河畔每日都能看见一道被夕阳拉长的身影,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从来没有交汇过,甚至一次意外,无意都不曾出现过。
王家三年,宋书生寅时出,卯时归,恰是王家鸡鸣。接着两年的时间洛河河畔的她每日申时出现,酉时而归。他走着是她走过的地方,她同样走着他走过的地方。一个不刻意,一个很随意,所以两人更是从未谋面。
宋书生莫名愁绪,他用的‘看’,她用的‘见’,一个有意,一个无心,本该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他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似乎某些朦胧的东西正在逐渐苏醒,愈发清晰起来。
因为不思量,所有才难忘吗?
夜风吹进竹窗,梨花木桌上的生宣哗哗作响。轻纱微扬,帷幔微荡,有香飘散浅溢,是那闺房的女儿香。
白凌薇为宋书生斟了一个满杯,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难得在长安见到熟面孔。”
宋书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白凌薇无非就是想要解释为何独自邀请他。
对坐两人不约而同双双举杯,齐齐饮尽。
窗外孤月转廊,月光随窗入房,对饮双人视线出现了交汇,白凌薇双眸清明,宋书生眼中微带醉意,轻轻一闭,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很好看,比夕阳下的她不逞多让,不过仍然只是很好看而已。随即他睁开双眼,转而如同雨后溪流,越流越清晰。
女子的感觉终究是较为细腻许多,对于洛河河畔盯着自己的目光怎能毫无感觉,只是目光太过光明,太过磊落,而那时她的目光却落在另外一人的身上,从而没有在意。
她相信他的承诺,因为至始至终有所期待,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时至今日反复遗憾也不曾改变。
白凌薇再次为宋书生斟酒,捕捉到对方细微的变化,一切勿言,杯酒而已。
一杯一杯,喝酒的频率多过于说话,宋书生不记得今夜喝了多少酒,是窗外夜风醒酒的缘故,还是随着一杯杯酒下肚后心情逐渐舒畅的问题,总之他是越喝越清醒,双眼愈发平静起来,就连原先莫名的烦躁都平息下去。
反之白凌薇处于微醺的状态,稍显迷离的双眸流露出些微悲戚,人心若死,不是悲哀,而是看破,哀大归根结底是心不死啊。
宋书生自己斟满杯子,举杯到嘴边忽然停下,拿起手绘青花的小壶为白凌薇倒了一杯,只是可惜后者已经无法饮这一杯酒。
夜已深,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冷意,宋书生为了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特地放慢步伐,蹑手蹑脚来到窗前将窗门关上。视线落在房内梳妆台上,一面菱花铜镜借着微弱的光线将他的模样映入其中。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这是一句神谕里的话,同样也是一句大楚太祖常说的话。
以人为镜,这人虽然是自己,但并不妨碍他明白了得失。
从来无人在洛河水面见过落花,因为洛河两岸有柳成荫,因为夜幕降临,洛河上聚集着洛水城最多的无情。
现在想来,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洛河之上,她不是喜欢在夕阳下漫步,而是在遣眷最后的时光。
拨开一袭袭的流苏,比酒更加醉人的女儿香朝鼻而入,宋书生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刹时沉醉其中,呢喃道:“想来苏牧、崔仁与殷离问题不大,杨墨,呃,寿星的话会不会大发雷霆,至于徐。。。。”
宋书生顿了一下,从牙床上抱起带着令人浮想翩翩醉人香气的锦衾,最后轻轻披在白凌薇的身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那柄短剑出鞘好像很锋利。”
宋书生轻轻带上了房门,想想当时其余人一脸不可思议的目光下送行而去,再想想他们此刻应该是‘鸳鸯枕上双栖’,摇头苦笑起来。
没有星点的夜空独挂着一轮圆月,孤身却不孤寂的宋书生步伐轻快,月光拉长着他的身影,阁楼上那一扇刚关上没多久的房门缓缓打开,一名肩披锦衾的女子走了出来,看着渐行渐远模糊的背影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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