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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榜无奈再回乡
虽是盛夏,但这个早晨,凉爽安静,田野里弥漫着一层半人高的薄雾,刚出来的太阳照在屋前潮湿而硕大的梧桐叶上,绿的清亮亮的。梧桐叶上的夜露,凝结成水珠,不停的滴在屋前的场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赵谷雨拿出镰刀,准备到山芋地里割点山芋藤喂猪。
原本,这些活母亲是不要他做的,但今年不同往常,再次参加高考的他,又一次以几分之差名落榜外,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只管看书,家务活不闻不问了。
按照父亲老赵的意思,赵谷雨再复习一年,他就不相信这几分弄不上去,但赵谷雨自己明白,下年高考方案改了,自己的数学是个弱项,两次高考数学分数加起来也没出一百分,差距太大了,虽然今年语文考了个全县第二,但语文再高也拉不平数学拖的后腿。所以,他自己不想再参加复习了,虽然回家做个农民心有不甘,但自家没有更好的办法,再复习一年给家里增加不少负担不说,万一再考不上,自己的压力就太大了。
大不了种地,赵谷雨安慰自己。
赵谷雨明白,自己目前面临着身份的转变,从一个学生转变为一个地道的农民。
赵谷雨一家原本不是的海边人,是在赵谷雨祖父这一辈从外地迁来的,因为这里是滩涂,有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而赵谷雨的祖父弟兄多,分不到多少地,当年就像闯关东一样,跑到海滩上的荒地里搭个棚子就过日子了,据说,赵谷雨的祖父开垦了不少地,广种薄收,要解放那会他祖父听到风声,大多分给了别人,解放后差点给评个“富农”的帽子,落了个“中农”。不过这对赵谷雨没有影响,赵谷雨刚刚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已经“分田到户”了,他家也分得了十亩地,父母老实本分地种着。村子的前面有大块的林地,那里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防风林场、盐场,还有劳改农场的,村里男人原来大部分出海捕鱼,后来逐渐在海边围垦养鱼,年轻人大多吃不了这份苦,也不愿呆在这闭塞的海边,纷纷进城务工了。
过去在暑假里,看书学习是他的任务,现在已经两次高考名落孙山了,对他来说,从今往后他的生活里就没有暑假这个概念了,事实上他已经是这个海边小村庄的一员,他得帮父母干农活。不过现在刚回来,父母还没有要他下地干重活。父母结婚八年才生了他,长二十多岁,父母不但没让他干过重活,更没有弹过他一指头,父亲特别希望他能读书出头,用父亲的话说能在城里有张办公桌子,不再像他一样在地里刨食。可赵谷雨两次高考都以几分之差与高校失之交臂。现在,他自己也很迷茫,他也不知道日后的生活怎么安排,回来后主要是做家里的杂活,烧饭洗衣,收拾屋子,当然圈里鸡鸭和猪的生活也交给他了料理了。
赵谷雨眼一睁的时候,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屋后梧桐枝蔓一直伸展到他二楼卧室的窗边,硕大而潮湿的叶子,迎着初升的太阳,绿的十分鲜亮。赵谷雨一个跃身赶紧起床,因为父母都已经下棉花地锄了半条地的杂草了。赵谷雨烧了早饭,打扫了屋子,拿了把镰刀下地割山芋藤,准备割回来切碎了拌点饲料喂猪。
他没注意到唐艳停在他前面的路上,他正低头准备把一大堆割好的山芋藤用镰刀钩住抱回去,唐艳就在他前面几步远的路上叫了他的名字。
山芋地是从厨房南墙延伸到屋前路边的,就几分地,路边的排水沟里侧还站立着一排向日葵,粗大的向日葵叶子伸展开来,挡住了他的视线,赵谷雨并没有注意到路上的人,这时候的乡村路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宁静而安逸,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先是一愣,继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慌,象儿时做了错事一样的心慌:听到这声音他就知道是唐艳,现在他最怕遇见同学,尤其是唐艳,今天叫他的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高考以后,他一直待在家里,害怕遇见同学或者村上的人问他考的怎么样,考的什么学校之类的话,其实分数已经下来了,数学又考砸了,及格的目标都没有达到,复读一年,分数不但没有长反而更少了,去年村上就他和唐艳参加高考,两人都没考中,今年他俩都复读了一年,结果唐艳考上了江南师范学院,自己落榜了,父亲坚持让自己再复读一年,父亲还是相信那个箍桶匠的话,那是赵谷雨才几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箍桶匠,赵谷雨在旁边好奇地看他箍桶,那老头朝赵谷雨看看,说这孩子将来是国家的人,靠墨水吃饭呢,就这句话把老赵高兴了半天,最后也没还人家箍桶的价钱。现在一年又下来了,哪知是王妈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唐艳没有下车,坐在二六自行车上,用一只脚掂着地,宽边紫红色眼镜,镜片是变色的,一种淡淡的蓝色,这蓝色镜片遮挡了她本来明亮而好看的眼睛,打扮的不城不乡的,正歪着头看着他说,这么早就割猪草啊?
赵谷雨放下正要抱起的山芋藤,拖着两条腿走到前面的路上,裤卷都被露水湿透了,胶鞋下面粘了一块好大的泥巴,垫的脚下感觉路都不平似的,他用力甩了甩腿,泥巴从鞋底脱落,飞出去老远。
在家里没事情做,帮干点杂活。赵谷雨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很勉强。
分数下来了,考的怎么样?唐艳问。
考的还不理想,那能像你这样收拾的香鞋净袜的。
唐艳听着这话觉得赵谷雨不是很高兴,她微笑着,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赵谷雨注意到唐艳的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脸上比过去多了一份自信,也比过去多了一点气质。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唐艳问,是准备再复习一年还是就上个普通大专?凭你的智商,专攻数学,肯定能上个好一点的学校的?
唐艳的本意是想安慰他的,没想,这句话让赵谷雨感觉到十分的不爽,“智商”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
赵谷雨没有直接回应,故作轻松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的。
唐艳呵呵一笑,笑的有点勉强。说失误了不要紧,再争取一次,你是有这个实力的。
这时候,赵谷雨的心已经渐渐淡定,不再慌乱,反而感到有些释然,淡淡地说,没有办法,我没有学数学的天分,脑子还是笨啊。
赵谷雨心想,见鬼吧,就你也跟我谈智商,你考个本二就不是普通高校了?考上了就跟我谈智商,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上读的,我一直就是你的崇拜对象,就你那点死记硬背的功夫,现在你考上了,居然就说自己智商高,考不上的就都弱智啊?
其实,赵谷雨已经填了江南职业技术学院,是大专。
唐艳说,还是再复习吧,我希望我们都能去读大学,考不上学校会有遗憾的,再说在家里能有什么出路呢。
考上学校是多了条出路,考不上学校也不见得就一定没有出路,当然我也是想考上,但现实是我不是学数学的料。赵谷雨说。
唐艳沉默了一会,她感觉到赵谷雨眼神飘忽,不想再聊,好像再聊话题也有点沉重,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唐艳笑笑,说,对,老话说的好,行行出状元,改日来找你借我几本书看,我知道你书多的。然后,从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递给赵谷雨,礼貌性地冲赵谷雨微微一笑,左脚一蹬,右脚离地走了。
赵谷雨站在路上把纸袋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揣在口袋里,把猪草抱回家,把家里的一套活干的差不多了,他又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家里总是收拾很敞亮。
一切忙停当后,他躺在家里一楼地板中间的凉席上,边看书边等父母回来吃早饭,但他看了一会感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唐艳的那几句话在他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自己和余柏生、周洪强、唐艳四人是一起从村小考到镇上去读中学的,而自己又是四人中唯一考到县城二中去读高中的,这高中三年,自己对数学是越来越没有兴趣,数学成绩也是每况愈下,复读一年也于事无补。高一的时候,因为作文写的出色,常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有几篇还被推荐到学校“小荷”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自己也因此被吸收为文学社成员,自己对语文的兴趣也愈加浓厚,课后时间读了大量的书籍。高二的时候,一篇散文被老师推荐到《中学生学习报》,发表在头版上,他成了同学和老师眼中的“小作家”。
现在,高考结束了,一切又回到原地,面对他的是门前的几亩薄地。
最让赵谷雨纠结的是这大专到底去不去读,去则要一万多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的经济他自己知道,主要靠几亩地的收入,父亲看庄上人家都住上两层小楼了,要强的他去年集全家之力盖了一幢小楼,现在还差一点外债,更要命的是,父亲最近咳嗽的厉害,痰里有时带血丝,村上的医生对母亲说,不能当玩意帐,不是个好兆头,最好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父亲犟着不去,赵谷雨隐隐地替他担心。不去读书,自己有点不甘心,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但去了,就等于要他老子半条老命。
赵谷雨家所在的村子靠近海边,村上的人以前大多以取鱼或滩头小取为生,现在海滩基本都承包了,近海取鱼也越来越少,村里的人基本靠种着不多的地或往城里贩点海货为生。赵谷雨的父母不会做生意,就种着门前不到十亩由盐碱地改造成的土地。
赵谷雨很感激父亲,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更没有弹过他一指头,他看着父亲烈日下背着迷雾机给棉花喷药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要他回来种地,父亲就离不开这块地了,得陪着自己在这地里侍弄一辈子。母亲虽然扁担长的“一”都不认识,但心灵手巧,还烧得一手好菜,庄上人家有红白喜事,一定少不了她去帮厨,母亲十分疼爱赵谷雨,舍不得让儿子干农活,让他在家里烧烧煮煮,帮着家里干点杂活。
赵谷雨自己也想为家里干点什么,但自己又不知道具体干什么。
父亲是明显的老了,天天夜里咳嗽不说,干完活从地里回来那筋疲力尽的样子让赵谷雨看了心痛,他决定暂时先不把考上大专的事情告诉老子,告诉他就一定得去念,就是借债老子也一定要他去念,老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按照唐艳说的再复读一年,那也不见得就能考上,到时候就更愧对父母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数学是补不上来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怎么补啊。
邮递员天天送通知单来,除了江南职业技术学院的,还有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学校,人家考上本科的就收一张通知单,他知道自己都收了一堆了,没有一个不要一堆钱的,念了也就是混个大专文凭,再说了,去读个职业学院也就是学一门技术,想学技术也不是非得读职业学院一条路,拜个师傅一样能学个一技之长,周洪强当初没有上高中,去读了个“3+2”的大专,现在不就是打工嘛。
赵谷雨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向父母撒谎,这些通知单都是骗人的,正规的大学通知单就这么随便乱发?父亲相信。
和赵谷雨一般年纪的,庄上有四个去镇上读初中的,当初,中考结束,赵谷雨考上了县二中,在村上是很风光的,唐艳还在镇中学读高中,周洪强考的不理想,到市里上了一个职业技校,余柏生因分数不够上高中,要集资两万五千,他父亲什么学校也没让他上,直接回家干活了。余柏生父亲说:“念书有什么用,只要认得‘男女’两个字,出门不把厕所跑错了,不被人家打就行了,周木匠不过就念了个完小毕业,现在不是在市里做大老板,当董事长,乡长望见他还停下来给他敬烟呢,黄玉清是读了大学的,现在还不是在村小教书,过吃不撑也饿不着的日子。他将来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是他自己的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中有三分,不必起五更,这是老话。
余柏生老子口中的周木匠和黄玉清,都是本庄子上的人,两个人年龄相仿,都四十多岁的人了,黄玉清还是赵谷雨的小学老师,黄玉清念的其实不是大学,是市里的师范学校,属于中专,是八十年代初复读了几年才考上的,那时候考上中专和考上大学一样,都是转“国家户口”,分配工作的,乡下老百姓不懂什么中专大学的,只要考走了的都叫上大学,师范毕业自然要回原籍做教师,都二十年了,黄玉清都没挪过身。
周木匠叫周建文,初中没毕业就回来跟他父亲学木匠了,后来大家不时兴打家具,都时兴去家具店买家具,洋气。周建文就办了个小家具厂,没想到这小家具厂几年时间倒腾大了,办到市里去了,在市开发区有几十亩的现代化厂房,各地还有不少连锁家具店,周木匠也变成了周董事长,逢年过节还经常在电视里露脸,坐在老板桌前“祝全市人民新年愉快,阖家欢乐”,每次回村总给老人或者小孩带点小礼物或者发一些钱,哪家有什么困难他也乐意帮助,村里人提到他个个说好。
做木匠的也不是个个能成董事长,这一点赵谷雨知道。
干什么呢,赵谷雨时刻在想。不过,干什么都不能像余伯生这样倒腾,种几亩薄地,跟父亲一样,在门前的地里刨一辈子,那样,要被庄上的人笑话死了,上县城念了四年书,回来跟余柏生一样,不但自己,就连父亲也要被人家笑话。自从考上县二中,庄子上的人就认为自己将来会有出息,现在回来当个农民,村里人会笑话父亲白花了几年冤枉钱。
唐艳考上了,很是风光,请了庄子上好多人吃饭,赵谷雨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小两个人一起上学,赵谷雨当班长,唐艳当学习委员,都被同学们说成是一对,那时候,有同学把“赵谷雨和唐艳是两口子”几个字刻在学校门前的路上,唐艳跑到教室里对赵谷雨说:“你也不管管他们”,然后就趴课桌上哭,弄的赵谷雨不知如何是好。上了二中,唐艳是唯一与他有书信往来的初中女同学,每至节日,都能准时收到唐艳寄来的贺卡。
现在,她是大学生了,是城里人了。赵谷雨想,她未来一定在城里工作,先生也一定是个城里人,过几年,她也许会带着孩子,领着先生,很风光地回来,从这门前的路上过去,跟自己打着很敷衍的招呼。
到底要不要把考上江南职业技术学院的事情跟父母商量,去不去念,赵谷雨很纠结,他内心是想去的,不过,他暗暗发誓,就是去不了,也一定不能沉沦,不能让唐艳看不起,不能让村里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