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返工
孟沅回公司上班的头一天,心里其实是十分慌乱的。
她对于公司仍旧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走进大楼的电梯里时,她忐忑不安地在想:公司里的人我能记起来吗?电梯停在十一楼,门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金字招牌:深圳富益贸易有限公司,衬的底子是墨绿色的丝绒,金色便格外地闪闪发亮了起来。招牌下面是一张弧型的宽台,一个穿着套装、头发往后扎起的小姑娘坐在后面,见她走出电梯,便向她展颜一笑,问候说:阿沅,好了?
她也向她点头打招呼,心下暗自着急,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和蔼亲切的小姐的名字,她只得努力笑得更加甜蜜些,算是模糊了过去。
转过去后,眼前是一条走廊,米黄色的墙壁两边各有几道门,右手边的门少,而且是关着的,左手边则是依次挨着的几道开着的门。孟沅走到第一道门边向里一望,是一个有上百平方米的大房间,被一些像是塑料制作的淡褚色的板子,隔出一个个小方块来。
隔板挡住了视线,看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在里面,不过过从她后面倒跟进来几个,也有向她招呼的,她一律笑着作为回应。
这几个人走到门侧的打卡机前,从钉在墙上的架子上找出自己的卡片,放进机器开口也中,“咔”地一声卡跳了出来,便又被放回了原处。孟沅看门框上钉的牌子,白底红字,写着“行政办公室”的字样,她也走过去,立在架子前搜索自己的名字。阮琳说过,她是她那个部门的,那么她应该属于“进出口部”。果然,在那一层里找出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卡片,放到机器里去跳了跳,顺便掠了一眼淡淡的黑色墨印在日期那一栏后边的数字:8:15,她很满意地放回去。
进出口部是走廊上的左手第三间,里面的布局同第一间一模一样。
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便听到了许多不同声音的问候,“阿沅,早”,“阿沅,好了吗?”“阿沅,回来上班啦?”她猜想自己一定成为了每个人都注目的焦点,好像猛地被人一巴掌推到了舞台中央,只来得及打个踉跄,接下去便手足无措了起来。
三三两两的男女从面前张着或深或浅的笑容走过去,有些是全然地陌生,有些却好像有一两分地熟悉,他们都打扮得很正式,女孩子一律是套装,男人们则是笔挺的衬衫与领带,皮鞋尖在日光灯下也熠熠生亮,居然还有外面穿着西服的。
她看看自己身上,是小眉的一套淡粉色套装,短袖小翻领,窄包裙,配着领口银色的四叶草胸针,倒也算得上端庄。她想起昨晚临睡前,被小眉硬拎着试这套衣服,不许她穿日常出门穿惯的T恤和短裤,她还很抗议了一阵。这下看到大家的装扮,才不禁暗暗赞叹小眉的细心:不然头一天返工,穿得这么特殊,不变成大笑柄才怪!
孟沅对于穿着这类事情,向来极有主见,在头一家广告公司的时候,因为是个广告人,也因为常常需要在外头奔波,广东酷热的气候对于她这个外地人来讲,无疑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同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一样,她习惯于穿着T恤短裤,既走动方便,也凉快得多。穿T恤衫并不适合带阳伞,她又从来不喜欢戴帽子,总觉得帽子戴在头上活像一个紧箍咒,何况在毒辣的阳光下也并不实用。她喜欢戴墨镜,而且是很夸张的那种男式大框的,盖没了半个脸面,若不是她被扎成马尾的长发出卖了性别,定会被人误会作一个男孩子——何况她的瘦,看起来格外显高。
广告人是一种辛苦的职业,她虽然算管理人员的编制,也需要经常地出去跑客户,所以晒得黑黑的,颇有点油光可鉴的味道。幸而这一段时间一直是在房间里休养,足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阳光,皮肤这才白晰了些。
她跟小眉不一样,小眉的肤色天生就白嫩,况且小眉特别爱惜,即使每天上班都是坐在带空调的办公室里,她还是要在出门前搽大量的据说法国产的防晒油。对此,孟沅向来不以为然,她宁可赞成健康的那种橄榄色。不过,小眉的确白得很好看,人显得水嫩娇美,肌肤差不多可以用“吹弹得破”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在南方,漂亮的女孩子倒也不少,但多半是属于“黑里俏”一类,能拥有这样白嫩的肌肤,简直是种“趾高气扬”的骄傲。至于孟沅自己,与小眉一比,自然是又排又黑,相形见绌。
小眉的衣橱也比她大得多,满扑扑地,挂了各式的时装。因为来了有三年多了,在穿着打扮上深受影响,品牌服装成为她的首选,几百块上千块的衣服对于她是正常消费,再普通的一件恤衫也要买上百块的港货,才觉得穿得出去。小眉极喜欢买衣服,她的工资收入在深圳算拔尖的了,工资加上奖金,还有花红什么的,平均下来每个月大概是五千块钱朝上,比她多三倍有余,可每月除去吃饭和日常零用,就全花在了置装上面。她又是看到漂亮衣服就非买下来不可的脾气,不然她会接着几天吃不香睡不着,孟沅常常要笑她:你对衣服的执著劲儿要有一半分在事业上,早就迈进富豪级别啦,连带我也可以沾沾光!
孟沅自己的衣橱就凌乱多了,挂着的、叠着的,甚至还有堆着的,她自己也爱逛街买衫,不过多半是一个人去,并不找参谋,尤其不能找小眉。
小眉对她买东西的方式是从头到脚地不赞同!首先,小眉喜欢的是高档名牌,是各大百货公司或者专卖店的拥趸,而她,则最喜欢逛老街,看看各色的小铺子,看到喜欢而又不贵的,就买下来,从来不考虑牌子问题——如果衣服的价格是超出她的预计范围的,那么她立刻就会放弃掉,并不为此辗转反侧,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是:不值的东西,她不会喜欢。
小眉的口头禅是“便宜无好货”,所以她只喜欢贵的东西,她衣柜中有不少衣服是专门从香港买回来的,对于做工、打版、走线之类的专业名词是常挂在口上;孟沅则完全不同,她喜欢“物美价廉”,“性价比”是她买东西的标准,如果物不是足够“美”的话,只要价足够“廉”,她也会欣然接受,她不挑剔。
她最心爱的乃是一件很宽松的T恤衫,纯棉,白色,衣长过臀,只值十块人民币,她自己用聚乙烯颜料在上面画了一帧风中少女的半侧面像,少女有着秀丽而忧郁的脸庞,一头短发迎风飞舞,也觉得那亦是自己的影子。衣服背面,她写了两个英文单词:CarelessWhisper,无心呢喃,是她很爱的一首歌——她不像小眉是自小学画,完全是野路子,随心所欲,反而脱了匠气,自有一份洒脱。她在绘面方面有没有天赋,很难说。
小眉有时看她涂鸦,会批评说:你这个比例不对、投影不对、透视也有问题……她也不理会,自顾着画,反正自己尽兴就好,又不参加绘画比赛。
与写字一样,画画是另一种发泄情绪的渠道,无需隐藏,无论快乐或忧伤——她穿着这件T恤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旧凉鞋,露出了没有穿袜子的脚趾头,走在大街上,竟也有一种神采飞扬的神情。小眉说她是:浑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她掰手指算道:不对,是不到七十块——然而那种乐颠颠笑着的眉眼下藏着的,是种骄傲的姿态。
尽管两个人在对衣服的价值观上是如此地迥异,尽管小眉骂她是“乡下曲辫子”,她也会回骂小眉是“拾洋鬼子牙慧的”,但两个人还是各穿各的衣服,可以一个极优雅而另一个极闲适地,共同去看电影,吃同样的甜筒、喝同样的凉茶。
她们偶尔也一起去购物,不过总只有一个人掏钱:孟沅并不介意去高档的成衣店逛逛,看看所谓的流行新款,然后冲着价签吐舌头,跟小眉嘀咕两句诸如“贵得不成体统”、“还不如去抢”一类;小眉也可以陪她到夜市上去看风景,然后抱怨说她看中的衣服便宜得实在没品味。两个人可以一路走,一路闹点小别扭,然后去吃一点零食,鱼丸或者炒田螺一类的,再回家。
如果大家都太忙,也会两三个礼拜也不见面,平日多是通电话。孟沅不喜欢深圳人所谓的“夜生活”,她从来不去酒吧、歌舞厅或者卡拉OK,那些不在她消费能力之内。也不仅仅是消费不起,而是她不喜欢。
灯红酒绿处,或许繁华,但那份风流,终不是自己的。曲终人散,若是要散,何必曲终,连曲起都是浪费。
对于聚会,孟沅总有几分抗拒,她实在不善于跟人交往,交浅言深的事,她不会做,而场面上互相吹捧的应酬,她也会,但她终究是不喜。
夜景下,她宁可早早地冲好凉洗罢衣服,搬个小椅子,从在宿舍的小阳台上,任夜风在背上拂来拂去,看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阳台上是黑咚咚的,在底下霓虹灯映射下,显得神秘。她会把台灯搬到外面来,脚下一盘蚊香缭缭地燃着,烟气一段段缠绕着升上去,混合着身上淡淡花露水的味道。如果她合拢了书,跑到走廊上去给小眉打电话,问她在干什么时,小眉多半会回答她:在看电视。她放下电话就笑了,小眉念的是中文,看书早已看成了精,现在反而爱看的是电视,而且顶爱看那些缠绵悱恻的连续剧,红尘中一味的全是痴男怨女。孟沅的宿舍里没有电视,公司里倒有,她一是懒得走过去,二是不愿意跟人抢遥控器,毕竟各人喜爱的节目不一样,与其陪太子攻书,不如在宿舍里自得其乐。
小眉最近新入迷的是台湾的电视连续剧《包青天》,已经放到三十多集了,每天晚上一到点,她就牢牢地守着香港的翡翠台,连眼睛也舍不得多眨一下,孟沅这时候若是想跟她说些话,一定得到的是不知所云的回答,甚至连个嗯字都懒得回,她迷何家劲扮演的展昭正迷到发高烧。每到这时,孟沅便躲到书房,把自己挂在吊床上,翻看小眉的藏书,也是收获颇丰,两个人各得其所。
这段时间里,小丁倒难得很少来,因为他来过两次,坐不到几分钟,都是早早地就被小眉直接轰走,对于小丁,小眉好像格外不把他当客人,什么驳面子的话都敢直接说,常闹得小丁尴尬,孟沅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小眉依然我行我素,她说:“没事,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才舍不得跑呢。”倒叫孟沅没有话回答她。
小眉看完电视,往往已经要到十二点了,打着呵欠要跟她聊天,给她灌输《包青天》如何精彩,以及何家劲如何帅气,说她不看真是亏了,待小眉终于去睡了,她却要等一点二十分的音乐节目“翡翠音乐干线”。每天晚上都要看到两点多钟才肯罢休——结果养成了睡懒觉的坏毛病。即便昨晚是乖乖地早睡了,今天早上要不是阿周一再叫她,她的生物钟还停留在睡眠模式,一定起不来呢!
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这样了,上班了,一切得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