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楼顶
小眉住的地方果然很高,是第十七层,长城大厦一共也只有十八层。
长城大厦是深圳长城集团开发的一个住宅小区,与八卦岭工业区毗邻,但是环境相当不错,不沾一点工业区那种浓厚的生产气息。从南边望过去是南天大厦,一排有三幢房子,修成了弧型,远远望去还颇有几分突兀的气势。
长城大厦一共有十几幢,大致都是S型,听说是某个知名的设计师作品,还拿到过奖。这种形状的设计看上去宛若波涛起伏,静态的建筑游弋出动态的美感,连楼房也会建出这样优美的曲线来,这让孟沅大感兴趣。
这边一排连下去共有六幢,前三幢和后三幢之间,隔了十几米宽的一条小马路,中间还修了一个停车场。前三幢建筑的时间要久远些,墙面是赭红色的,衬着黄色的阳台凸在楼外,却也压不住楼与楼之间的那一层绿色。后三幢是新近才修好不久,所以白色的贴墙砖在阳光下还有点闪闪发光,尚没有被岁月侵蚀过,总带着年青的美丽——而被侵蚀过的呢,虽仍旧美丽,却多少有了那么一层或薄或厚的沧桑。
这一片小区还在不断地建设过程中,左手边又推倒了一大圈的旧楼,围了起来,在规划图上画出来的是几幢相互呼应、更为壮观的新式楼房,据说会修成四十几层,那么等它修好之后,十八层的长城大厦也会在它面前俯首,像一个温顺的小弟弟——可是暂时,它仍然是这一片最高的建筑物。
建设虽是不断,草坪倒也一直保持着,楼前楼后各一大坪,维护得很不错,上面都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供住客来往踏过。其它的地方,则是可爱到透的碧色——这里的气候很适合小草的茂盛生长,常常有可爱而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草坪上嬉戏,大人们也只看着笑,并不上去多踩几脚,草坪很宽容地接纳了小孩子们,照样在倒伏之后,也抽出新绿来。在这片绿色的世界里,多的是平和与静谧——即使喧嚣,也都是静的,像热闹极了的无声电影。
大楼下面开了几家小店,楼里的住客们便是它的衣食父母,拐角处有个小小的公话代办点,过往的行人有时候回个传呼,楼里的人下来打个长途电话,也很方便。最顶头的那幢楼边,还有个小花园,搭了石质的亭子和凉棚,棚顶爬满了葱绿的藤,荫荫地遮蔽了整个长棚。
大楼里的人,喜欢在闷热的傍晚,或者睡不着的夏夜,出来到这里略坐一坐,享受一下清凉的空气。不过孟沅更喜欢的是从这里走过去,沿着布满水果摊的小路,再横过一条大马路,去到体育馆的那片草地上。那草地是可以随意坐的,太阳下去后,坐在草地上,看着三三两两的人走来走去,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乘凉聊天,或者携了球拍到场内的灯光球场上去打网球——她喜欢熙熙攘攘的人生,平凡、热闹、隆重。
但是小眉根本不许她下楼去,她拿了医生的一句话当作圣旨,医生说:要静养为主,只可适量运动,不可勉强。下楼去散步当然太超量了!孟沅辩不过她,只得乖乖地呆在楼上看电视。
这天的天气如常闷热,小眉有约会出去了,也不知是到哪儿玩去,她临走前一再关照阿周:千万不准你沅姐下楼!阿周保证了半天,孟沅只好自己又去许诺,她这才不放心地离开。孟沅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拿着遥控板选频道,阿周在拖地板,她看看阿周,有点歉意自己的不能帮忙,便叫阿周休息一下,阿周摇摇头,还是继续干活。
她这两天来常常观察阿周,觉得这个小姑娘沉默寡言,却又满腹心事。阿周爱干净、很勤快,做起事情又利索,而且煮得一手好菜。她是湖南人,口味跟四川差不多,她们俩都为些夸奖说:阿周的手艺是够得上评级的了。在医院里,才接触的头几天里,阿周胆子很小,根本不敢拿正眼看她,更不必说攀谈了,孟沅找她说话,她回答的声音也像蚊子哼哼,后来熟了一点,也不过敢多说几句,声音大点罢了。
阿周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只有十九岁,但看上去倒显得比孟沅还大。搬回这里后,她回到了熟悉些的环境,方才胆子大了一点,孟沅跟小眉说笑话的时候,她也敢跟着笑,但就是任她们俩怎么叫,也不肯和她们同桌吃饭,招呼了几次,反而把她吓着了,小眉才说:算了,也别勉强她,随她好了。
她管小眉叫“叶小姐”,管孟沅叫“孟小姐”,纠正了她若干次,还是改不过来。她不习惯也不敢像广东人叫法那么随便,就叫阿眉、阿沅,也不敢学她们,互相叫小眉、小卿。后来还是孟沅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说就叫“眉姐、沅姐”,这才定下称谓。
阿周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这也许和她从小在家干惯活路有关。她有次自己说:在家里要起五更睡半夜,要割草、喂猪、打柴、烧饭、洗衣服,还要种责任田,要读书,一边还要照顾弟弟妹妹——爸爸妈妈有病,爷爷奶奶年纪大子,两个哥哥外出打工,一个姐姐老早就出嫁了,另一个姐姐没成年就殁了,弟妹还小,家里兄弟姐妹九个,她排行老五。说到这里,自己就住了口,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擦窗子去了。
后来孟沅跟小眉说:阿周那天晚上哭过。小眉叹息道:是啊,比起她,我们不知道有多幸福呢!
人和人之间,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才会有那么大的差异。这又跟血统论是完全相驳的。即使是一个有着所谓贵族血统的小孩子,若把他自小放在乡村里,长大之后,也必是更像一个十足的农民,反之,若是农家孩子养在贵族家,也自会生出贵族气质来。所以说,真正地是环境造人——孟沅深以为然,可她自己又想过,一旦人的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又可以境由心生了罢?
胸藏文墨虚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大概也就是相生相克,一物两面的道理。
天色黯了下来,从阳台上望出去是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色。夜色迷人,毕竟是沾染着开放城市的气息,连在夜里的氤氲空气中,也是满满飘浮着的繁华。抬头望上去,夜空中星星的光芒,也仿佛远不及这地面上铺陈开去的一片闪烁璀璨。孟沅忽而想去看看这眼皮底下的世界,更开阔,也更光怪陆离。
她向回到厨房里的阿周说了句“我上去了”,就自己走去楼顶。楼顶是可以上去的,也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在楼顶,可以抬头仰望到毫无遮蔽的天空,可以向下俯视到芸芸众生点亮的万家灯火,探看到更远的马路上的霓虹灯招牌:醒目、耀眼、缤纷。
她最喜欢这样的境界:高而远,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她也同样执迷于速度的冲击,她欣赏这种意趣,竭力在现实中追求。登高远望,御风而行,对于她,实在是人生的一种飞扬,一种满足。
从楼顶上望出去,是到了底的毫无掩饰的天,她坐下去,随意地,脚下是隔热层,将热量挡在了顶楼的天花板之外,太阳落山后,散了的余热看不到却感受得到,正袅袅上升,从脚底升到头顶心,又飞上去,在凉风习习的夜里,不忘提醒着夏季的驻守。
楼顶是一个大的平台,边缘上围墙围了有半人高,隔开了高与低之间的距离。围墙修得阔,阔到常常可以引诱一个人去坐在上面,而孟沅,就经受不起这样的引诱。
她踩着墙边的煤气管爬上去,坐好后,背靠在一根竖起来的铁架上,又将两条腿慢慢盘上去,脱离了地面的感觉油然而生,而另一种飞升的感觉也随之而来。她注意到对面的楼顶上空荡荡地,没有人影,只竖立着一个圆圆的东西,隔得有些远,夜色下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她朝自己的楼顶上探看,见对着的尽头也有一个同样的圆家伙。房子绵亘得太长,所以隔得比对面还要远,更不清晰。
她一时好奇心大起,又爬了下来,慢慢走过去,想瞧瞧清楚到底是什么。走到五六米开外,她便看得十分明白,心下对自己说:“这是卫星电视接收设备。”走到更近处,她看见一个直径约两米的碟形天线架上,支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物体,觉得很熟悉,而且立刻就说出了准确的名称:“喔,原来是个高频头呀。”脱口而出之后,自己倒觉得有些奇怪——我怎么会知道的呢?
碟形天线是白色的,上面用大红的喷柒喷着两个舞动的字:旭日。她不由自主地又走上前两步,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两个平平的字,却在同时,心里突地一跳,像是莫名地熟悉,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过去,一片白茫茫无处落脚的过去一样。
她在口中喃喃地念了两遍:旭日?旭日?这两个字平平淡淡地漾出唇齿之间,又机械又亲切。缩回手来敲敲自己的头顶,也再敲不出一丝残余的印象来,反是因为想得太过努力,两边太阳穴跟后脑勺倒隐隐痛了起来,人立刻有点晕乎乎的。
她面向着这天线,后退了两步,再退一步,脚后跟出到了隔热层外,脚下一软,凌空一晃,恍恍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差点摔跤。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可以再摔的,她定了定神,干脆坐下来,缩回两只脚抱着膝盖,止不住在脑海中翻腾着问自己:那儿——有过去的哪一些影子?
过去有些什么?对于缺失了这段记忆的人,过去不过是一片迷雾罢了。这迷雾拔不散,也进不去,里面笼着的世界,对于局外人是如此扑铄迷离,又如此诡密难言。
孟沅有时,会变成那种爱刨根问底的人,何况追寻的又是自己的旧日,她问过小眉,小眉从来都是闪烁其辞,问得紧了,竟会跟她生气:都是过去的事了,纠缠它干什么——你自己的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整天跟在你屁股后边,你白痴啊?
这不是小眉的作风,但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缘故,她自己想不明白,所以常常头痛,头痛也是车祸的后遗症。她只能叹口气,怨一声“这倒霉事儿!”
她哪里能猜得到,小眉也是常常想起这场车祸,但小眉的态度,竟是含有几分感激?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