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
就在孟沅出院的前一天,阮小姐又来看她了。
阮小姐的全名叫做阮琳,是属于穿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白领丽人一族,她个子高挑,眉眼温柔,眼睛略有点近视,所以有时候会戴一副金丝框的眼镜,说起话来声音轻软,人便显得尤其文静,伴随着她文静的语气与行动,总叫人格外感受到另一种备添好感的魅力。
这种魅力也许是来自她的处世,含着微笑背后的麻利快捷,温情后面的坚定意志。
大凡身处这个城市而又颇有建树的女孩子,多半都具有这一点共性。
这个社会依旧是男性为主宰的社会,这儿也不例外,但是,即便是再坚硬的土地,也不可能缺少水的灌溉——于是,深圳的女性便像水一样地渗进了男人们的世界里,靠着男性,也靠着自己,慢慢地搏出了一点点立足之地。
大概在中国,任何城市的职业女性都不会像深圳这里挪得那么辛苦:因为深圳,风云际会的一个城市,接收了来自各地的精英人物,女性在这里,常被嗤之以鼻,她们通常做着做下层的职位:秘书、接线员、服务小姐、乃至工厂女工、保姆,被收入束缚得无以复加,而男人们,则趾高气扬地占据了绝大多数的高层职位。偶尔也有几个能力杰出的女性,做到了大公司的经理、主管一类,却往往被男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哼,还不是靠了某某的庇护。”十分不屑的口气,或者换过另一种鄙薄的腔调:“男人婆,没一点女性温柔,我才不会要呢!”,当他们实在无法空穴来风,或者实在无法找到其它借口时,也会尽管装作大度的样子,说:“社会是公平的——男女都一样可以成功,这是在深圳嘛!”
深圳的女性也确实有自己无法言诉的悲哀:要想寻找到机会出头,仅仅靠自己,那简直是一层炼狱。仅仅凭了自己的聪明能干坚忍顽强,到社会上去竞争吗?那么不仅仅是男人,连自己的同性,竟也会来踩你的。“女人是拿来当作花瓶用的”——大多数男人都这么认为。于是,年青漂亮的女孩子,即使初到深圳,便也有了很好的本钱。
不少美丽的女孩子,很容易地寻到一个职位,然后,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仅仅只要短短数天,她就会失踪了——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从头武装到了牙齿的金碧辉煌,手中抱着猫或牵着狗,挽着几千元的名牌手袋。她会住在一些高档小区的高楼大厦,亦或花园别墅里,陪着她们的香港老板、台湾老板,或者是大陆新发起来的有钱阶层,她们有一个比较通俗易懂的代号,叫“二奶”。谁又会知道她们真正在想些什么呢?
对于她们,是无所谓将来的,将来只有消耗在笼子里,陪伴着一点施舍的食粮、一点金装、或者一点人老珠黄的悲凉。
聪明一点的会很善于敛财,趁着自己还有青春资本的时候,贪婪地索取,那么即使将来有一天,没了供养,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钱毕竟是一重保障;再精明一点的,则会去争取自己的地位,凭着宠爱,或者凭着子女,“奋斗”成功了便可以荣登正牌太太的宝座,从此衣食丰禀、无限荣光——虽然这几乎等同于梦想,但总算是有人做到过。
当然,许多不够美貌、不够手腕或者不够狠决的,也会在几个月到几年之后,成为被抛弃的牺牲品。
“牺牲品”这三个字,她们自己反而不觉得,因为她们或许认为是值得的,至少享受过了,青春就是拿来挥霍,即使不挥霍,早晚也会不在,那还不如趁着青春换取点什么。
——对于她们,对于不是她们的我们,岁月总还算公平。
阮琳或许应该是一个例外,她是完全凭自己的能力,从一个小职员做起,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八年,才慢慢升到了副总经理的位置。她老板是一个马来西亚的华侨,很赏识她,常夸奖说“阮小姐的能干真是没话讲,她一个人抵得上十个人。”她和老板的关系很不错,一般说来,她说的话,在公司里几乎等同于老板说话的威力,没有一个人敢不听,更不用说反驳了,就算老板自己,也常常让她三分。这次孟沅能够保全她的职位,全靠了她的坚持。
这时候,她正坐在孟沅床边的椅子上,跟孟沅说着公司里的事,她已经全然了解了她的记忆黑洞。
“朱珠、阿慧她们都想来看你,还有亮仔,我想着你要好好休息,就没说你住院的地方,要不要我告诉她们?”阮琳问道。她其实真实想法,是想给孟沅多一些时间去回忆,说不定再过几天,她就什么都能记起来,免得见了同事们一脸茫然,顾此失彼,引起尴尬。
这些名字听上去全然陌生,既然阮琳提起,那应该都是她的新同事,孟沅连忙婉拒:“帮我谢谢大家关心,大热天的,不用麻烦大家。”她已经知道,公司一直事务繁忙,自己这点事情,犯不着让同事们巴巴地专程跑来一趟,何况,还尽是些自己已经不认识了的同事,跟大家说些什么好呢?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干坐吧?还是免见为佳。
阮琳心领神会地抿嘴一笑,“就是亮仔问了好几回,他那个人,一向性子急。”
于是这称谓在孟沅脑袋里额外多转了一圈,什么痕迹也没寻到。
“阿沅,老板周先生回国处理事务去了,你现在呢,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必着急上班,出院后再好生休养一阵子,骨头伤是一定要慢养才会好——刚才我听医生说,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你打算回宿舍来住吗?我可以安排人照顾你。对了,钱够用吗?我可以跟财务说一下,先预支两个月的工资给你,不够的话,我先借给你。”她低头去打开自己的皮包。
“不用了,谢谢你,阮小姐有心了。”孟沅婉拒,“钱我自己还存上点,够用了,出了院我住我朋友家里去,就是小眉,你见过的。阿周可以照顾我,你刚才也见过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费心。”
“不要跟我这么客气,都是在异乡做事,原该互相帮衬才对。再说了,我的祖籍也是浙江的。”
“是吗?阮小姐也是浙江人?”孟沅小小吃了一惊,“那我们真是老乡了——幸而不必,泪眼汪汪地相见。”
阮琳抿了抿嘴,道:“从你填的工作申请表上,我就知道你籍贯也是浙江,所以优先录用你。我眼光还是不错的,你做事勤快,待人和气,学习能力也强,就是有一点忧郁不太合群。不过也许是初来乍到,人没混熟的缘故,等处久了就惯了,我们部门的人都很容易相处的。对了,你叫我琳姐就好了,反正不在公司,咱们又是同乡。“
孟沅很想询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忧郁不合群了,想了想又硬生生把问句给压了下来——她一向自认为自己是个乐天派,乐天知命的那一种!虽然在另一层里的她,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明知世界苍凉却也要竭力寻找快乐的小女孩,坚持着一直拿笑面迎人。
她骨子是倔强,完全不愿意矫饰,但面对他人时,她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决不会流露一星半点到脸上,发脾气给谁看哪?会心疼的人,不必发脾气自会心疼,无关的外人,谁买你的帐?她向来不会对别人作脸作色,真碰上不愉快的事,硌得心里难受,她就会坐下来,捧上一本书,沉下去,过一会儿,就全浸没有书里了,天大的事也必能化解,若自个儿犯了错,生气无益,改了就是;若不是自己的错,那么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何苦来哉?
所以,孟沅一向给人的观感里,是积极的、活跃的,而且是阳光的——又怎么会忧郁?不合群?
没等她深想,小眉已经推门进来了,看了看表,原来正是午饭时间。小眉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脸面还没露出来,声音已经先到了,“阿沅,今天怎么样?明天出院,我去借个车来接你。”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近了,原来是小丁。
小丁明显是从公司里过来的,一本正经的装扮,淡蓝色衬衫、深灰色领带,长裤皮鞋,公事包拎在右手,脸上密密的汗,他根本没注意到阮琳从床边侧身站起,所以没等着介绍,更不必说寒暄了,直接把包往床尾一扔,差点砸到阮琳,就直嚷过来:“阿沅,你猜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见着谁了?”
孟沅当然猜不出来,先不去管他,自顾自朝阮小姐笑了一下,歉然地介绍说:“阮小姐,唔,琳姐,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小丁——小眉你见过的。”又转过头对小丁说,“小丁,这是我们公司的主管阮琳小姐。”
小丁这边注意到床尾站着的人,忙不好意思伸出手去:“对不起,阮小姐,刚才没看到你,只顾着跟阿沅说知话了。我叫丁洁,大家都叫我小丁。”
阮琳伸手过去,两个人隔了床轻握了下,她便优雅一笑,向大家告别,“没关系的,我正好要回公司处理点事情,你们陪阿沅,我走先。”小丁巴巴的挣表现一般的送她到门口,一边连着道着慢走,一边还煞有其事地挥了挥手,目送阮琳的远去。把小眉跟孟沅都逗笑了。
小眉开始削苹果,小丁转身返回来,依旧是一路嚷过来的:“阿沅你猜,刚才我看见谁了?”
孟沅摇摇头,说,“谁?我怎么猜得到?”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小眉,小眉也正诧异:“别问我,我在下面的楼梯口才碰到他的。”
小丁绕过床尾,走到刚才阮琳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歇口气,方道,“就是你老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