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十五岁那年的冬季

是年冬天，钟一十五岁，个子一下子窜得老高，就是瘦，像是一支苇杆，细长细长的，被风一吹就倒的感觉。

天格外得冷。

临近春节的一天，凡一怕冷，不愿出门，窝在家里翻书。钟一来了，邀请凡一去他家。

凡一欣欣然跟着去了。

凡一爷爷见了她，亲切地说：“凡一，听说你喜欢看书，我这里的书，你喜欢的尽管拿去，搬家的时候，也算是帮我们减轻负担了。”

凡一知道，钟一爷爷怕她不好意思伸手拿，为照顾她的情绪，故意这样说。

爷爷的书很多都艰涩难懂，凡一不感兴趣，她只挑了几本文学方面的书：《三国演义》、《呼啸山庄》、《安娜卡列尼娜》等。

除了三国，其它几部，她曾听眼镜老师提及过。

哦，对了，上了初中，不再是旱烟袋教她了，任课老师都换了。

语文老师是从北京来的下乡知青，戴着厚厚的眼镜，落拓不羁，据说挺博学的，同学们私下喊他眼镜老师。

听爸妈说，眼镜老师家庭成分不好，至今仍未结婚，孤独一人。他也渴望回城，回自己家，别人家的问题早就解决了，只有他的问题，拖至今日，仍没一丝冰融的迹象，更没有一丝春天的气息。

校长很敬重眼镜老师，赏识他，重用他。眼镜老师，据说曾当过大学老师，满腹经纶，是个大儒，很厉害的。

凡一很喜欢听眼镜老师讲课，他一走上讲台，讲起课来，立马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拘谨呆板，不再木讷寡言，口吐莲花，表情特生动。

他讲了很多凡一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听不太懂得知识。

功课以外，只要有时间，大讲特讲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现代文学较之古代文学的缺陷，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古文观止》，动辄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凡一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于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中，似乎隐约理解了一点眼镜老师要表达的东西。

老师喜欢凡一，单独给她开了不少小灶。他对凡一说，要张开想象的翅膀，想象有多远，你就能飞多远，不要拘囿于眼前的小圈子，要博览群书，广闻博识

多年以后，凡一由衷地感激眼镜老师。

老师姓陶，夜王山的人们都尊敬他，称他陶老师，学生们则亲昵地叫他眼镜老师。

是他引领凡一初涉未知的领域，让她眼界开阔，是他教自己要大气豁达，要放开眼光，莫要目光短浅，鼠目寸光。

凡一做梦也不会想到，以后她的一生，都和眼镜老师息息相关。

校长说，眼镜老师是凡一的伯乐，是他慧眼识珠，发掘了她的潜能。若干年后，凡一想想，她人生中的贵人，其实有很多，旱烟袋、眼镜老师算是早年对她影响较大的。

人的一生，有几个人能像凡一一样好运，碰到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钟一见她挑了三四本就不再选了，就带她到自己的房间。钟一说，爷爷这次回京，许多藏书都已经捐给了学校。中学每个班都设有图书角，钟一爷爷的书，会出现在每个班图书角的书架上，保证了每个喜欢读书的学生都可以读到好书。

钟一房间也有很多书，竟然还有天体物理方面的，凡一看不懂。钟一说，这些书，是爸妈从国外寄来的，在国外，这些属于科普类的书籍。凡一不觉对钟一有种肃然起敬之感，觉得钟一不仅饱读诗书，对科学知识也能精通。

钟一打开抽屉，拿出一块手表说：“这个送你，算是迟到的生日礼物。”

凡一拿在手里，很轻。

钟一说：“是新出的电子表。”

凡一推辞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这些书，就当作生日礼物好了。”

钟一有点不高兴，“我特意让姑姑从深圳寄过来的。”钟一原来还有姑姑。但见钟一不高兴，也就不再推辞。

她收下礼物，“谢谢。”

又玩了一会儿，凡一欣赏了他画的画，还看了他写的大字。钟一爷爷让他临摹名家的书法作品。他平时练大字是在旧报纸上，他房间的角落里，叠有半米高的旧报纸，竟然全都是他用来练字的。凡一唏嘘不已。

凡一的字没有专门练过，眼镜老师说她的字，隽秀但不失豪气，算是比较高的评价了。

钟一开玩笑说，你非正常人，无师自通，用不着练，不知是褒是贬，凡一也没理会。

凡一回家后，爸妈破天荒都在家。

原来，搬家的事定下来了。起先爸妈担心，以后钟家一家搬走，偌大的院子，仅剩他们一家，孤单又冷清。先前，粮站宿舍有人搬走，留下一个带院的房子，三间，很宽敞。今天，爸妈去看过，很是满意。

搬家后，距离凡一学校近了，她不必独自一人穿过芦苇田上学了。爸妈上班都不用出大院了。

爸妈又说，可能最近上面政策会有变，凡一爸爸在粮站当会计，一有风吹草动，他会先有耳闻。他们是自愿留在夜王山、没有返回城里的，他们不后悔。

最初，很多人受不了这里的艰苦，整天闹着回城。混日子的知青大有人在，一年中在农场劳动的时间，屈指可数。有人整天请假，不是说家里爹病了，就是妈没了。

有一位男知青，跟场长请假，说要回城一趟，场长问有什么事，非要回去，他说，我爸死了。

场长气得拍桌子说：“上次请假，你爹不是死过了？你别老逮着一个人糟践，行不？”

结果这位振振有词：“上次是亲爹，这次是继父！”

场长指着他鼻子骂：“你亲爹才死几天，你妈就改嫁了？”

最后，场长还是放他回城了。场长长叹一声说：“强扭的瓜不甜，随他去吧！这种人，搁哪里也好不了。”

凡一爸妈幼年就失了父母，他们走在一起，一部分原因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他们城里有一干亲戚，但帮不上什么忙。城里老老小小都挤在小小的房子里，整天因为房子闹得鸡飞狗跳，这样的日子，想想都没法过。夜王山条件是艰苦点，但是过得还算快乐，尤其是凡一，给他们带来莫大的骄傲、希望和欢乐。

------那些年，我们曾一起看过的书、我们一起经历的事……都化成我们青涩时光天幕上的闪亮星辰，它们照亮了我们一生的道路。那些记忆，如甘泉，滋润着我们日渐枯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