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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那个爱哭的你
初三,凡一十三岁,身材依然矮小,像没有发育好的小女孩,却来了例假。
说起来有点搞笑。
一天早晨,凡一醒来,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半醒状态下,赫然瞥见了床单上的一抹嫣红,她惊恐之下发出的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差点凿穿她家屋顶,几秒钟后,突兀的凄惨之声还在屋里回旋,余音绕梁。
她又惊又怕,坐在床上嚎啕,引来她那不明所以,惊慌跑来的妈爸。
她妈问她怎么回事,为何发出这般凄厉的叫声,她抽抽嗒嗒地说,自己快要死了。
她妈呸了一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清早的,说什么丧气话,晦气不晦气呀,究竟怎么回事,跟爸爸妈妈说说呀。”
凡一抖抖索索掀开被子,脸色惨白,指着床单上那一抹红。
她妈立刻就明白了。
她爸笑笑,心叹,姑娘长大了!随即他就出门上班去了。彼时,她爸已经不在农场了,因为农场早已解体,她爸爸被安置到夜王山粮所上班了,再不出发,上班就迟到了。
她很紧张,妈妈安慰说不要害怕,女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如果不这样,还是种病,很难治好的。听语气好像很庆幸,女儿终于也来了似的。
这时凡一才知道,原来妈妈见她迟迟不来月经,还暗地担心她身体有什么毛病,两人私下里,不知商量几次,要不要带凡一去医院看看。这下好了,心总算放在肚子里了!
做妈妈的总是这么大惊小怪吧。
凡一想法可不一样,她宁可不来这种东西,做女孩多麻烦!她站着坐着都不舒服,肚子痛得要命。
一来例假,凡一都不想上学了,班长喊“起立”的时候,站起那一霎,感觉汩汩地流淌,她想,这样会不会把血都流干了?
她两天没上学了,钟一不明所以,跑来招呼她。她恹恹地,说不想去。
可妈妈说,已经在家呆了两天了,既然钟一都来叫你了,就跟他一块去吧。
凡一只好妥协。
凡一照旧坐在钟一车后座,车子每颠一下,觉得小腹就抽搐一下,颠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甭提多难受了,又不敢表现出来,强自忍着。
钟一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问她怎么了?她讷讷说,肚子疼。钟一紧张了,问你怎么了?那怎么办,要不要去医院啊。
凡一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过会儿就不疼了。
钟一忧心地说:“要不我不骑了,推着你走吧。”
钟一当真下车,小心翼翼地推着她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凡一觉得不那么疼了。经过一个土坑的时候,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凡一只顾捂着肚子,没留神,仰面朝后,像个直愣愣的面口袋,硬生生跌下了车。
她朝后翻的样子有点狼狈,有点好笑,钟一脸煞白,哪里顾得上讥笑她姿势不雅。
凡一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其实这会儿疼,并非完全是肚子痛,呜呜,屁股也很痛。
凡一恼恨,腹诽:这家伙,莫不是故意要把我屁股摔两半!她咬着嘴唇坐在地上,眼里都闪出了泪花。
钟一吓坏了,一把扔了车子,满脸担忧,蹲在她身边问:“你没受伤吧?”
凡一不好意思,不想表现得太矫情,甩开他搀扶的手,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若无其事地说:“没事。”
钟一说,那你再上车坐吧,我们继续走。
凡一又爬到车上,走了一会儿,凡一恍然发觉,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肚子好像不疼了。”她开心得不行,对钟一说。
这么一摔,竟把凡一的肚子疼治好了,钟一觉得很奇怪。其实,她肚子疼,紧张的成分占了九成,一摔,注意力分散,就把肚子疼这事给忘了。
她妈妈本意,也是想让她去学校,跟同学笑笑闹闹,分散一下注意力,缓解紧张情绪。凡一她是太紧张了。
每月那几天难熬的日子一过,凡一又生龙活虎起来。她活泼好动,一刻也不消停。不过,和小时候相比,她也改变了一些,叽叽喳喳的时候少了,自己在一边沉思默想的时候多了,和继锋一起那样爬墙上树、下河摸鱼、疯玩疯闹的时间少了,在家静静呆着看闲书的时候多了。
凡一十三岁这年冬天,是她对生命油然而生敬畏感的一年,这一年,她仿佛长大了很多,感悟了很多。
凡一班上的两个女同学到冰上玩耍,她们脚下踩的那块冰裂了,两人都落进水里,被救上来的时候,身子都僵硬了。那两女同学的妈妈嚎啕痛哭,死去活来。
凡一和钟一目睹了这一切,非常难过。学校也下了禁止所有学生去河里冰面玩耍的死命令。
放学回家路上,凡一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生命是这般脆弱的,禁不住半点风雨,昨日还生动鲜活的两个人,音容笑貌还在,一下子就僵硬地躺在那里,冰冰冷冷的,没有了一丝活气。
她一直无忧无虑,从没考虑过生死的问题。经过这件事,她霍然发觉,原来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钟一,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钟一走在她身畔,闷闷地回答。
“我一定要好好地,要是我死了,我妈妈会伤心死的。”凡一说。
“瞎说什么,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死!”钟一没好声气。
凡一不再搭言,一路默默回家。
某日放学后,钟一来找凡一,凡一却不在。
凡一妈说她出去玩了。钟一问去哪里了,她说,可能去溪边滑冰了。
钟一着急得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往小溪边跑。跑到溪边,果然见凡一一人,在冰上玩得正欢。
“你疯啦!前车之鉴,你就不怕掉下去?”钟一站在岸边,着急地大声喊道。
“不会的,这里水浅,冰足够厚,你也来玩吧!”凡一笑嘻嘻地叫他。
“我才不玩。”钟一站在岸边,不玩,也不走开。
“你不玩就回家去,站在这里多冷啊!”凡一说。
“我不回家,万一你掉下去,谁去救你?”
凡一看了他一会儿,走回岸边拉他。
“下来玩吧,你连救我都准备好了,滑冰怎么就不敢了?”凡一拉住他,硬把他拖到冰面上。
很快,两个人在冰上玩出各种花样。凡一屈膝蹲着,钟一在她背后推着她,偶有掌握不好力度时,会把凡一推到。凡一穿得臃肿,像个球,在冰面上一滚,样子颇为滑稽,像一只熊罴。
两个人笑得忘我。
凡一戴了她妈给她织的毛线手套和帽子,只露出大大的眼睛,呼出的白气,像白霜凝结在睫毛上,更凸显得睫毛似两把刷子,忽闪忽闪。
凡一玩得疯,大冬天都出了一层薄汗,脱了手套擦擦额头,说不玩了,该回家了。
“前几天,你不还说要惜命,才一天怎么就忘了?”钟一哂笑。
“以前这个时候,我和继锋总是来这里玩的。”
“想继锋了?”钟一心里酸溜溜的。
“嗯。”
钟一没再说话,无论自己怎样哄她开心,也抵不过继锋一点点。
回家路上,两边的柴垛上积着厚重的雪,太阳一晒,有部分融掉了,雪水沿着柴垛流下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也像是被魔法棒施了魔力,水柱瞬间凝结,成就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溜子,上粗下尖,像是古代的兵器戟。
凡一玩心很重,跑上前一根根掰断,听冰柱断掉发出的咔咔声,玩心大发的凡一,顾不得冰冷,拿在手里把玩,像是持着晶莹剔透、魔力无穷的、希瑞的变身棒,她模仿希瑞高举魔法棒,喊道:“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钟一站在一旁,忍不住笑了。
“爷爷说,过了冬天,春天来临,我们就回去了。”
“回哪里?”凡一不解地问。
“回北京。”
凡一明白过来。是啊,钟一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爷爷奶奶,他们的家都不在这里,离开这里是早晚的事。
不同于大人的乡土观念,她觉得自己的家就在这里。她生于斯长于斯,她喜欢这个叫做夜王山的地方,也喜欢上下学路上,每天必要经过的那片芦苇田。
现在已然深冬,妈妈说,三九四九冰上走,现在是夜王山冬季最冷的时候。
芦苇已经被收割完毕,大捆小捆堆在场院里,庞大的草堆,让凡一联想起《水浒传》里林冲风雪山神庙中的草料场。
夜王山虽然土壤贫瘠,蜗居于荒山野岭,远离都市繁华,生活单调,但她自小生长在这里,从不觉得这里生活乏善可陈。这里有童年的伙伴,这里天空澄碧,这里鱼美瓜甜,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你要去北京上学了?”凡一问。
“嗯。”钟一用力扯脖子里的围巾,仿佛那围巾碍着他了,要把它扯掉。
“你爷爷的春天来了。”凡一轻声说。
钟一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好像是哪本书上看到过的。昨天奶奶也对他说:“你爷爷的春天来了。”想不到今天凡一说了相同的话。
他爷爷一生坎坷,历经变故,终于等到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春天。
“爷爷说过了春节,就该离开了。”钟一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觉带了一丝伤感。
“连你也要走了,没人跟我一同去上学了。”凡一垂下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钟一无语,自己走了,将只剩她一人孤独地穿行于那片芦苇田了。这时候,他倒是很希望继锋仍能陪着她。
进了大院,钟一叫住要拔脚跑回家的凡一,“去我家吧,我还有作业题要问你。”
现在回家,估计妈妈还没开始做饭,凡一欣然答应。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老狼老了,他的歌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