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梅子酒（六）

今夜的调解室有些拥挤，一盏白炽灯下，宋瑶、宋森和洛阳坐在长桌北侧，与对方四人面对面协商。而当事人之一的王伟由于情绪激动，被两名五大三粗的辅警看护，蹲在屋南角。

李警官拒绝了老王递来的软中，自己掏出了一包红南京散给大家。芸芸烟民，普遍还是抽这种味醇的香烟，对于单包售价在四十以上的香烟，既抽不起，也抽不习惯。一个不大的屋子里，七个男人焦躁地吞云吐雾，让宋瑶实在有些厌烦。

“宋森，你把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她命令道。

洛阳从不抽烟，但也不反感别人抽烟。他倾听着宋森描述的经过，目光在烟雾中渐渐涣散。洛阳认为，事情的经过其实并不重要，双方所宣称的道理究竟谁对谁错也没有意义，人既然坐在了这张桌子的两侧，所争夺的就只有利益，使用的手段也往往无所不用其极。

他突然想起宋麒麟说过的一个段子，曾经有个年轻人因为琐事和一个老太太发生冲突，他一时冲动给了老太太一拳，看到老太太倒地后他当场就懵了。他深知这年头没撞人都有可能被赖，自己一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了老年人身上，恐怕破财都难免灾。事情很快闹到派出所，年轻人再不复先前的盛气凌人，和家人反复商讨都拿不出个好办法。结果那个老太太指着年轻人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在淮海市就没人管得了你吗？行，你现在给我跪下，我就算死了也不赖你。”那个年轻人一听立马就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而老太太也说一不二地转身就走。一念及此，再看看眼前的几个人，洛阳顿觉恶心。

“我媳妇是个女的，我平时在家里都不舍得打不舍得骂，你他妈居然打了她？”老王冲着宋森吼道，“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刚满十八岁的宋森皮肤白净但身材瘦弱，突逢此事本就手足无措，一看对面这阵势更是怂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暂时佯装宋森“姐夫”的洛阳揽着宋森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当警察吗？那就别怕，把头抬起来。”宋森闻言一惊，忽觉体内燃起火焰，就像之前看到王玲被欺负时一样的愤怒。

这种愤怒，正是路见不平的义愤。

见宋森鼓起了勇气，洛阳也和宋瑶相视一笑。接着，他转过头，无视了老王等三人的恶语，向王伟发问道：“你爹说他心疼你妈，我不信，但是我相信你既然敢当着警察的面都上来打人，说明你是真的心疼你妈，关心则乱。”

“关你屁事？”王伟低吼了一句。

“当然关我事，不过是个屁大点的事。你妈和我小舅子打架，谁对谁错自然有警察处理。但是你跑过来又打了我小舅子一顿，这件事，你绝对有错。我们向你索要医药费天经地义，警察就算拘留你也是合情合理。不过我说了，这件事确实是屁大的事。”洛阳话锋一转，道：“但是你妈妈和我小舅子互殴这件事要是不好好处理，你妈妈也得被拘留。拘留所是什么地方你也清楚吧，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婶和那些卖淫、吸毒等等的违法行为人关在一起，日子肯定比挨打难受。”

王伟瞪大了眼，怒道：“拘留就拘留我，关我娘什么事？”

“但法律不是这么写的。”洛阳看了老王一眼，发现他脸色铁青，又道：“老王，一个真正心疼媳妇的男人，就算赌气也不会拿自己媳妇来做筹码。”

这时，章金凤开口了，她的皮肤黝黑，头发凌乱，但双眼透着一股子狠劲。这股子狠，是她为了在社会上挣扎着生存时养成的气质，没有这股子狠，她熬不过那繁重的苦力，吵不过那些撒泼的妇人，对付不了冬天冷水里的盘子和几米高的床褥。她对王伟说：“儿子我没事，我今天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出不了气，拘留我都不让他们好受。”

很多人都在纠纷发生时声称自己是赌气，可赌气他们却不撒气，他们都要钱，要来了钱才真能解他们的气。洛阳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只有宋麒麟段子里的那个老太太才叫真正的赌气。

“大婶，你别忘了，要拘留你儿子也跑不了。”洛阳的语锋直指章金凤的软肋，道：“你儿子也老大不小了，如果今天被拘留了，他以后讨媳妇或者找工作，人家看得上他吗？”

王伟和章金凤都有了忌惮，就都不说话了。老王坐在一边干着急，可现在说什么都不是。至于请来撑场子的两个小青年处境就更尴尬了。宋瑶握住了弟弟的手，她明白，事情就要成了。

就在这时，老王接了一个电话。他“恩恩”了两声后，对章金凤附耳说了几句，后者如闻妙计，气势再起。

“反正我儿子不考警校，拘留就拘留吧！”章金凤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就像总统按下了发射原子弹的按钮。

洛阳的眉头紧皱又缓缓舒开。他对李警官道：“看来对方在派出所里有熟人啊，不知道哪位同志嘴这么快？”

这句反问刁钻又嘲讽，但李警官自知理亏，没有反驳。

宋瑶贝齿轻咬，她知道己方已经被人家拿住了命门，现在打架事件本身已经无关紧要，就看自己愿意花多少钱去买回弟弟的梦想。

老王开心地握住了章金凤的手背，他知道胜券在握了。

就在这时，洛阳清冷的声音响起，他指着王伟向宋森讲解道：“你看看他，成年男性，神志正常，对不对？”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宋森还是点了点头。

“既没有饮酒，也没有在现场看到母亲被打，却当着警察的面跑来打你，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嗯。”宋森的声音隐隐透着些兴奋，他有种感觉，这位姐夫即将道出一个惊人的真相。

“你再看看他的瞳孔。”洛阳见宋森仔细地观察起王伟来，这才拍了拍宋森的肩膀说：“你现在告诉李警官，自己要立功，实名举报王伟吸食毒品。”

满座哗然！

王伟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冲向洛阳，却被两名辅警从后拉住胳膊，李警官随后抬肘抵住了王伟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宋森虽然涉嫌殴打他人，但情节和后果轻微，何况也是初次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另外，他现在还有立功表现，依据法律规定，可以不予处罚。”洛阳说话的时候，身子后仰，双手叠放在桌上，目光沉静，语气坚定、咬词清晰。他看着王伟，继续道：“王伟涉嫌殴打他人和注射吸食毒品，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应当分别处以行政拘留且合并执行。”

李警官回头看去，屋内除了洛阳，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老王的表情可谓恼羞成怒，章金凤则是一脸震惊，宋瑶在开心的笑，宋森的情绪和表情同样复杂。起初，李警官并不确信王伟吸毒了，但看到王伟这么激烈的反应，即使不做尿检他也敢断定洛阳所言属实。

十分钟后，尿检板上的一道杠终结了一切的争论。

虽然没能拿到赔偿的医药费，但看到王伟得到了应有的惩处，宋瑶一方已经相当满意。夜晚的街头，三人并行。宋瑶挽着弟弟，向洛阳道谢说：“军师，真的很感谢你！”

洛阳笑呵呵说道：“口说无凭，请吃夜宵。”

宋瑶一口答应，然后对宋森说道：“你看，早就和你说了吧，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你去维护了别人的正义，谁来维护你的？”

宋森闷声不吭，低着头往前走。

“别听你姐瞎说。”洛阳在宋瑶探询的目光中走到宋森面前，道：“你今天的错误不在于维护正义，而在于你太弱了。你甚至没有那些无赖强大，你怎么维护正义？”

宋森抬起头看着洛阳，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我告诉你，人人都怕麻烦，但只有警察不能怕，因为人家来找警察，那就是让你警察去解决麻烦的。所以你要不断地学习去解决麻烦，这很苦很难。”洛阳停止说教，道：“当然，如果你只想混个铁饭碗，倒也没那么难。”

“我……”

洛阳抬高声音，质问道：“你什么？”

宋森被吓得立刻低下了头，但又猛然抬起，他直视着洛阳的双眼，道：“我想当警察!”

洛阳脸上的冰瞬间就融化了，他抿着嘴唇，转过身去，道：“以后把头抬起来走路。”

听着两个准警察的对话，宋瑶摸了摸眼角，她觉得最近的天气可能有些潮湿，连自己的眼眶都渗出了水珠。

晚上十点，宋瑶和洛阳两个人坐在一家日料店里。向来烟酒不进的洛阳端着一杯梅酒怔怔出神。

宋瑶拿着菜单，目光在菜名上一一划过。

“我从小就想当警察，眼看着就要上岗了，却没有料想中那么激动了。”洛阳抿了一口，酒水入口有些酸甜，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最爱含在嘴里的话梅糖。“我感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宋瑶唤来侍者，将点选好的菜单交给对方。她看着洛阳，说道：“你才24岁，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

“24岁了啊，要攒钱买房买车娶媳妇，生了孩子再养他供他，你看，人生还是很短暂的，而且还这么无聊。”

“王虎他们没被打处的时候，你可比现在有志气多了。”

洛阳握紧了酒杯。

“你在努力忘掉这些事情吗？”宋瑶给洛阳添了一杯酒，道：“我可还记得，你当初可是口口声声说要享受破案的。”

洛阳把梅酒一饮而尽，喃喃道：“痴人说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