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梅子酒（四）

杭州市火车站门前，洛阳找到了依旧在等候自己的叶嫣然。

120急救车、119消防车以及大量的警车停在车站不远处，警方已经维持好现场的秩序，由相关人员对现场进行着例行的勘察。

“我回来了。”洛阳对叶嫣然笑着说道。

尽管已经察觉到眼前男人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虚弱，叶嫣然依然没有嘘寒问暖，她早已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于乌云之下展颜一笑，一笑嫣然。“欢迎你回来。”

“王虎和另外一名嫌疑人都被击毙了。”洛阳不由自主地陈述道，“虽然他们的集团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但警方应该可以解决的。”

“你好像不怎么信任自己的战友啊。”叶嫣然的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着脑袋看向洛阳的脸庞，说道：“你都不会害怕吗？”

被一双明眸凝视，饶是洛阳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别过脸去，道：“越是害怕越是要迎难而上。”

“你现在好像也很害怕，你在怕我吗？”叶嫣然轻声道。

洛阳本能地后撤一步，刚想开口反驳，却听到叶嫣然继续说道：“师兄，我该回家了。”

洛阳愣了愣才回过神来，道：“现在吗？”

叶嫣然轻盈地撤步，说道：“嗯，就是现在，家里人找到我了。”

直到这时，洛阳才注意到叶嫣然背后几米开外站着两位衣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裤子的男人，他们戴着同样款式的墨镜，嘴唇紧闭，不言不语，像极了黑衣人里的特工。

洛阳收回目光，劫后余生的他看着叶嫣然，目光明亮而专注，就像侥幸捕捉到了流星划过的瞬间，目睹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看着这位生平仅见的美丽女孩一步步远离自己，洛阳半举右手挥了挥，道：“注意安全，再见。”

“再见。”

叶嫣然睫毛微眨，终究是隐藏住情绪，转身离开。

天空之中又有一道雷光闪过，将洛阳从一种莫名的暧昧氛围中惊醒。有限的相处中，洛阳已经推断出了对方身处的社会等级，她应该出身于一个常人只能仰望的家族。对于漂亮女性始终带有一种审视心理的洛阳并没有沉浸在空想之中。

“再见。”洛阳郑重地低语，然后走向购票窗口。

这时，宋麒麟打来了电话。

“洛阳，怎么样了？”宋麒麟说话还是老样子，即使洛阳提前把手机音量调小，仍能被他的大嗓门震个耳鸣。

“王虎刚才也死了，就剩下一些扫尾工作了吧。”洛阳沉声道，“还有，李哥殉职了。”

电话的听筒寂静下来，三秒钟后，宋麒麟道：“回家再说吧。”

挂断电话的时候，洛阳已经走到了购票厅的门口。在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便认出了之前那个穿公务衬衫的青年。对方转头喊了个名字，一位年轻的女性随后走入洛阳的视野范围。

来人正是沈雯。

看着这位因自己无端卷入危险事件，又被自己在顶层无情撇下的女人，洛阳在心里一声长叹。

沈雯来到洛阳面前，素颜出场的她同样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看到她的双眼，洛阳几乎误以为瞳孔中正在燃烧大火。

“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沈雯开口的问题让洛阳措手不及，青年也在经历了刹那的错愕后皱眉细思。

这是一个不能模糊回答的问题。洛阳直来直去，道：“不。”

“所以，你欠我的。”沈雯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向洛阳，却被后者直接抓住手腕。并不强壮的男人，手劲却绝对不小。尽管能感觉到洛阳有意地减轻了力道，但沈雯僵在半空的右手仍是隐隐生疼。

“你放手。”青年跟了上来，单看步伐就知其身怀武艺。

沈雯恼怒地瞪着洛阳，问道：“你难道不该打吗？”

见青年贴近，洛阳防御性地松手撤步，他回答说：“对不起。”

“就这样？”沈雯怒极反笑，道：“你到底有多蠢！”

洛阳终于明白了沈雯的来意，他无视了青年复杂的目光，对着沈雯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谢谢你。”

沈雯看也不看直接走开。青年跟上沈雯，说道：“如果他站着让你宣泄一通，相信警察内部也不会有多少对他的谴责了，毕竟恩怨已了。可他现在这样，别说沈局不会放过他，恐怕连其他同事也会把他这种冷酷无情又死倔的人看成异类。”

“在学校里，能够维护我这种异类的男人，早就被看成异类了。”沈雯抿着嘴唇，她对自己说，恩怨已了。

洛阳只想好好去睡一觉，睁开眼的时候，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然而天不遂人愿，一通来自淮海市公安局的电话让他的心情更加压抑。

第二天上午，洛阳准时来到了市局督察支队的门口。等待他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一级警司。

“你好，我叫孟继凯，有人指称你违规使用扣押物品、违规办案造成严重后果等等，现在由我做一个先期调查。”

第一次和督察打交道，洛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仅凭这一点，倒是让孟继凯有些惊讶了。洛阳问道：“违规使用扣押物品指的是？”

对方掏出一张照片，上面印着的正是小凯的途观车。

洛阳苦笑道：“我还没有转正，如果被处分了，是不是要开除公职？”

孟继凯收回照片，选择了一个摸棱两可的回答：“很可能。”

洛阳抬头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眼神有些黯淡。孟继凯说道：“但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对于王虎贩毒集团的破获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实际上，对于你的处理意见，上面也有多种看法。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我们调查，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

洛阳字斟句酌，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对于自己冒充禁毒支队民警骗取张扬自首一事，洛阳选择抵赖，表示自己仅仅是劝说，并没有编造虚假身份。孟继凯眉头紧皱，显然认为洛阳在撒谎，但当时现场只有洛阳和张扬二人，督察手里并没有证据证实真相。下一个要点就是途观车的违规使用问题，洛阳辩称是自己在发现重大犯罪嫌疑人逃离并且可能继续行凶的时候，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孟继凯合上笔记，说道：“你这是在赌博。”

洛阳站直身体，平静道：“你们又何尝不是被人当枪使？”

孟继凯无意对此展开争论，说：“下次就是正式的询问了，请你保持通讯的顺畅。”

离开市局大楼的时候，洛阳远远地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丰田霸道。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宋麒麟递来一根香烟。

“我还是不吸烟。”洛阳系好安全带，说：“李哥的事情我很遗憾。”

“是啊，小李他真的是个好苗子。”宋麒麟踩下油门，汽车如巨兽般咆哮前行。他说道：“你这次又得罪哪个领导了？”

洛阳摇下车窗，比起冷气，汽车奔跑时掀起的热风更加舒适一些。他问道：“李哥的葬礼怎么办？”

“就在杭州办，不过家属不想声张，也不愿我们这些警察参加。”宋麒麟说道，“警队对他有愧。”

洛阳低下了头，说道：“宁愿辞职，也不弯腰，李哥还真是硬气。”

宋麒麟打断道：“好了，别悲伤了，吃饭去。”

市局督察支队的某间办公室内，孟继凯和王晨熙二人坐在沙发上讨论起来。

孟继凯道：“王组，纵观整个过程，洛阳具备着出色的情报搜集和分析能力、灵活的临场应变能力，他还具有一定的侦察和反跟踪技能，更难得的是具有对于事件的筹划和指挥能力。”他顿了顿，组织好语言后道：“如果这些都有课程考试，我认为他几乎门门都有85分的水准了。”

王晨熙并不反对，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但我认为这个人不堪重用。人质事件的处置中，我感到了他心底深处对于警队的怨愤，此外在整个事件中，他对于警队的同事一直都表现出极强的不信任感，对于他人也丝毫没有献身精神。经省厅协调，我们成立这个专案组的初衷是要锻造一支铁打的尖兵队伍，彼此不能信任怎么开展工作？”

孟继凯沉默了。昨天王晨熙正好代表市局前往杭州市局协调一名特殊人才的关系调动，不料遇上了人质劫持事件。作为一名从警多年的退伍军人，王晨熙主动请缨参与作战，并成功击毙了王虎解救了人质。同为在场人员，他对于洛阳的评价具有权威性。不难想象，当杭州那边的消息传回淮海市，同事们对于洛阳的评价会低到何种程度。

见孟继凯有些走神，王晨熙说道：“你小子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在咱们组里不需要藏着掖着。”

得此一言，孟继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道：“三年多前，淮海市有一个文鸣集团。当时这个洛阳还是警官学校的学生。他配合市局侦察，在千钧一发之际排除了梁支队的犯罪嫌疑，使梁支队顺利地执行了计划把文鸣等人一网打尽。我想，他是有功的。在这个过程中，他把王虎的干儿子杀死，为公事结下了私仇，这才有了后续的事情。”孟继凯道，“这次也是，破获王虎贩毒集团，洛阳功不可没。但显然他又得罪了一些人，下场绝不会好。如果不把他吸纳入我们组，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会非常难过。”

王晨熙沉吟片刻道：“原来还有这段过去。这样，我去找领导表态，暂时不考虑把他吸纳入我们组，但一定力保他不受处分。”

孟继凯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掏出了口袋中印有“公安部督察”的警官证。他把警官证放到领导的办公桌上，跟在王晨熙身后一同走出办公室。从今天起，淮海市公安局案件攻坚组正式成立。不久之后，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绰号：大白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