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起时（下）

杭州西湖湖畔有雷音寺，每日游客往返、络绎不绝。洛阳走到正门，抬头可见“雷锋胜境”四个字，耳边则是循环播放的名曲《千年等一回》。洛阳以手遮阳举目欣赏宝塔，这座久负盛名的雷峰塔应该是重建之作，丝毫不见风霜痕迹。

一年后，他故地重游，只是身边多了一女孩，那个女孩指着宝塔对洛阳说道：“今年有部好看的电视剧叫做《伪装者》，我最喜欢的台词就是这句！”女孩清了清嗓子，柔和的眼波盈盈似水，就那么温柔地看着洛阳，她的玉唇微启，说：“花木兰和白蛇传相比较，我更喜欢白蛇传。因为白娘娘为爱，可以移山倒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洛阳掏出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紧接着快步走向塔内电梯口。在他身后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男子见状也快步跟了过来，同时低着头对着耳机上的麦克风讲道：“目标上塔，目标上塔。”

他很快接到指示，和预设的另一人跟了过去，却发现早已没有了洛阳的身影。他抬起头，看到电梯正在缓缓上升，遂立刻回复道：“目标已经上塔，我们乘坐下一部上楼。”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聚集在这层的游客人数足有几十人，他们迅速甄别后仍没发现洛阳的踪迹。两人合计之后决定一个人上到顶层搜查，一个人就地守在电梯入口。

五分钟过后，两人懊恼地回复道：“目标已经丢失。”

杭州某公司顶楼的办公室内，王虎紧紧握住手机，他冷静地说道：“二组盯好大门口，防止目标逃离。一组下塔，继续搜寻。三组去最近的公交车和出租车上客区守候，他一定会来的。”挂断电话，王虎扯了扯衬衫的衣领。这次对于洛阳的报复行动蓄谋已久。洛阳来到杭州的整个行踪都被他轻而易举的掌控着。实际上，选择毕业离校的时间点，目的就是为了趁着洛阳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手。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王虎一直在钟山的授意下隐忍，沉默地疏通人脉、培养杀手，精心准备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完美谋杀。

跟踪组、监听组、行动组、清扫组全部准备就绪，王虎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好了一个庞大的律师团。然而，如果人都找不到，在杭州精心布置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外行果然就是外行，这水平还跑来跟踪一个警察。”洛阳坐在轿车的副驾上笑道，“我就知道他们的同伙肯定会报复，本来还不清楚何时、何地，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弄清楚了。”

“你从大四开始就假装喜欢那个疯女人，临毕业突然接到她一反常态的信息叫你来杭州玩，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开车的年轻男人回答道，“也不能这么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你这个时候应该买几朵玫瑰花，屁颠屁颠地跑去她约定的地点等着被宰，而不是把手机关机，偷偷上了我的车跑路。”

“他们准备了三年多，我也准备了三年多啊。”洛阳喝了口水，看着依旧高悬的太阳，说道：“他们最大的失算，就是时隔三年，我依旧警惕地防备。刚才我上塔后立刻转身就走了下来，他们门口的车又被你挡住，这么多的游客，他们显然也没有看到我已经从另一侧上了你的车。现在，他们估计还在雷峰塔下找我呢。”

因为运气向来很差而自称“脸黑”的顾鹤把车内冷气调低一档，说道：“怎样，车站一时半会别去了，我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个房间，你先去待几天？”

“目前还不清楚那个疯女人到底是手机被偷了还是人被控制了，这件事你去解决一下？实在不行就报警，反正他们不会怎么她的。”洛阳整了整衬衫，说道：“在此之前先把我送去那个天空大楼，我要去见一个人。”

“你知道吗，不作死，就不会死。”顾鹤说道。

“那你知道吗？”洛阳握紧右拳，说，“想干就干，不留遗憾。”

半个小时后，洛阳置身于一幢写字楼入口前，他浏览了一遍张贴在墙上的公司位置总览图，很快找到了“天亚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十个字。经过先期的调查，洛阳已经核清了这个公司的幕后操控者身份。张扬，天亚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的法律顾问，公司实际的掌舵者，他同时也是王虎手下的一员骁将。

洛阳深深吐纳来平息自己的情绪。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寒窗十年的考生奔赴高考，又像是苦练演技终于亮相舞台的一名演员。

掏出黑卡嵌入的手机，洛阳拨通了本地的110电话。等接线员说完套话，洛阳开口道：“你好，我举报，天空大厦23楼有人贩卖毒品。”紧接着，他挂断电话，径直走向电梯口。

电梯到达后，洛阳阔步而出，迎面就是“天亚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十个大字以及两张宣传公司的广告板。一位衣着黑色工作服的女性微笑着问道，“先生你好，请问……”

“我找人。”接着他直奔前台而去，对前台小姐解释道，“你好，我找张扬先生，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是王总派来的人，请他立刻关机，然后来前台找我。”

前台小姐有些矛盾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兴许是为洛阳不容置疑的语气所折服，她犹豫片刻后仍是拿起了电话，说：“张主任，前台有人找你，他说自己是王总派来的，让你立刻关机然后来前台找他。”

洛阳冲着前台小姐点了点头，表示她的复述很完美。通话仅持续了几秒，洛阳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

“张主任马上就到，请稍等。”

几分钟后，西装革履的张扬便走到了前台。看着眼前发型、衣着都打理的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洛阳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然而，作为久经辩论比赛磨砺，同时以高分通过面试的警察，洛阳有足够的能力掩饰住自己心里的波澜。他率先伸出手，与张扬两手相握，说：“王总让我来的，关于文三爷，有些事情要和你交代一下。”

听到“文三爷”三字，张扬感到十分震惊。作为王虎的心腹手下，他对于曾经与王虎并肩的几位大佬之名可谓是早有耳闻。文三爷，真名文鸣，四年前淮海市周遭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坊间甚至流传着“淮海行不行，三爷说了算”的说法。然而，当他的膨胀招致了政府的注目，一场风暴般的清剿几乎是在几天内就把他的帝国彻底消灭。也是从那时起，王虎一派的人抛弃了原来的帮派模式，转为以企业经营的幌子从事各种“事业”。

“好，这边说。”张扬指了指办公室。

“不。”洛阳摇了摇头，他的前身微微向前探出，低声说道：“狼狗已经注意到这里了，我们到楼道里说吧。”

随后，两人一起来到了楼道里。

“贵姓？”张扬递出一根软中。

“免贵姓洛，我不抽烟，谢谢。”洛阳叹了口气说道，“这次的事情其他人出面都不合适，所以王总让我来的。”

“嗯，说吧。”张扬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我是省厅禁毒总队的。”洛阳看到张扬的手僵住，立刻说道：“我们谈谈。”

“你说你是王总的人就是王总的人，你说你是警察你就警察了？”张扬狠厉地盯着洛阳说，“我应该让保安把你轰出去。”

“你是一个聪明人，老实说，你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洛阳按照早已准备好的措辞，说：“总队的意思是，希望你作证，指认王虎的贩毒行为。”

“通过这种方式？”张扬嘲笑道，“我是一名律师，你既没有出示警官证，也没有传唤证，最可笑的是，你让我指认一名合法商人贩毒？小警官，你是不是疯了？”

“黑寡妇，三狗，老辉，猫子。”洛阳报了四个人名，然后说：“或者说，李淼，王春鹏，岳晖，魏国，我想他们四个人你一定认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张扬愤怒地举起右手食指，说道：“如果你要讯问我，带法律文书来。”

“时间不多了，将军。”洛阳抛出了第二张牌，致使了张扬的沉默，他继续说：“我说了，你的时间不多了。事实怎样，你我心知肚明，他们四个人都是各地的头子，而王虎正是他们的上家，当然，不是唯一的上家。我们怎么办案的，你也很清楚，没有证据，不会来打草惊蛇。何况这种贩毒案件，更不可能让我一个人来接触你。”

“有证据，你们起诉就是了。”张扬平复了失态的表情，冷冰冰地补充道：“不过我认为，你们没有……”

“你说的没错，我们没有铁证锁死王虎。”洛阳耸了耸肩说道，“但是我们有足够的证据锁死你。”

“那么。”张扬说，“来抓我。”

“我们的人抓了很多吸毒人员，然后吸毒人员供出上家，上家继续供上家，于是，先前说的那四个人的罪行已经坐实。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们四个人必定被判死刑。”洛阳微笑着说，“可是他们谁都不想死。所以我们就要求他们戴罪立功，如果能查清他们的上家，死缓或者无期也都是有可能的。”

张扬掏出手机，准备装上电池，但是双手的轻微颤抖已经被洛阳看在眼里。洛阳乘胜追击道：“将军，目前来说，上家就是你。”

“放屁。”张扬把电池装入手机，狠狠道，“证据呢？”

“四咬一，当然还有一些喽啰目击到你们见面的佐证。他们这些人，喝酒赚钱的时候一个个称兄道弟，可到了牢里，谁不是能咬就咬、图个生路？”洛阳提出了真正的意图，说：“张扬，我可以救你，但你必须帮我杀了王虎。”

手机已经启动，但张扬的意志也已经彻底动摇。作为这个贩毒集团的中坚力量，同时也是一名律师，他比谁都清楚公安办案形成证据链的套路，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查明那四个人是否已经被控制，若果真如此，洛阳陈述的利害关系即十分正确。

“你还记得淮海市的文鸣吧，这次的行动如出一辙，收网就在此刻。如果你现在打开手机，相信几分钟内就会有警察赶到。”

张扬不信，但紧接着，一阵阵警笛声传入耳膜。

他连忙走到楼道的窗户前，楼下，三辆警车刚刚挺稳。

“我和王虎有私人恩怨，我要他，不要你。”洛阳说，“领导的思路也很明确，动就要斩草除根。指认他，你活，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被报复，你放心，一个都跑不了。”洛阳看了一眼手机，说道：“还有两分钟，你是现在自首，还是等候审讯？”

张扬沉思片刻，继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作为一名律师，你很清楚吧。”洛阳看着他，字字诛心，道：“犯罪被抓，这是早晚的事情。”

当十几名警务人员来到23楼电梯口的时候，张扬正站在那里，缓缓地举起双手。一名队长问道，“有人说，这里有人贩毒？”

“是的，我自首。”

同一时刻，洛阳拨通110报警电话讲明原委，说：“值班长你好，现在自首的人名叫张扬，是一个贩毒集团的中层领导，他以为其他同伙已经落网才愿意招供的，请指示讯问前出警人员不要和他沟通，免得把人点醒了。”

电话那头的值班长立刻安排接线员联系出警民警，之后问道：“请说明一下具体情况？还有提供一下你的身份信息？”

“我已经将一份报告送给贵厅禁毒总队了，你联系一下总队就说人称将军的嫌疑人愿意自首就行了。”洛阳补充道，“关于那个王虎的贩毒案，相信总队也一直在经营。”

挂断电话后，洛阳抠出手机卡扔下楼，手机则要另择地方遗弃。为了平复情绪，他选择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

作为区区一名学警，想要惩治王虎贩毒集团无异于痴人说梦。三年多前的文鸣一案办结时，参案的数百名民警中只有洛阳这个实习学警收到了恐吓短信。为了保命，洛阳几经周折才查清了文鸣生活手机里的所有常用联系人，并且注意到了他的把兄弟王虎。过去的时间里，洛阳一直在调查王虎的一切信息，他知道几个地级市正在经营涉及王虎的贩毒案件，凭借几个同学家里的人脉基本掌握了案件的进度。

然而，三年已过，公安部门仍旧没有足够的证据破获这个团伙。也就是说，洛阳的生命安全依然受到威胁。经过长期的暗访和研判，洛阳渐渐理清了以王虎为首、李淼等人做下线，然后扩散开去的贩毒体系，但和公安部门一样，就算熟知参与人员，可依旧无法查明这个以企业为幌子、多地作案的集团真正的运作模式。所以，他早已把目光对准了王虎的几个亲信，经过反复斟酌，他最终选定的突破口，正是知识水平最高、最有可能算清利弊、最可能不讲所谓义气的张扬。

越是学习，人越懂得敬畏。

而张扬这名资深律师最敬畏的，就是法律。

走到18层的时候，洛阳笑了起来，他想，如果有18层地狱，是否会有18层天堂？身心俱疲的洛阳坐在台阶上休息起来。实际上，如果王虎不做出这次诱杀，洛阳也打算直奔杭州进行这场赢了就胜利、输了只好跑路的赌博。不过，能够借着王虎的安排顺水推舟地将他的人甩开，从而最大限度地确保张扬和自己交谈的可能性，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怎么样了？”顾鹤在电话里问道。

“幸亏王虎的人不在，我和张扬谈好了。”洛阳使用的是准备好的第二部手机，他说道：“可人生变数太多，也许待会哪个民警多一句嘴，张扬就回过神来了。不过呢，既然对方下这么大功夫，估计已经决定做掉我了，我就算赌输了情况也不会更差。”

“你运气一向不错。”顾鹤说：“我刚才去了疯女人的家，她安全着呢，只不过手机被偷了很生气，又在犯女王病。”

洛阳点了点头，他决定明天这个时候让同学上警务平台查询一下，如果张扬被执行了刑事拘留，那么自己就有了胜算。

他起身走到楼道的窗户前，俯瞰着周围的商铺、街道和居民楼，目光深处似乎有火光摇曳。他很清楚，对于王虎这样的人来说，警察内部绝对有他的内线，也许此刻，王虎已经通过道路监控的查询模糊地掌握了自己的行踪。资源上的巨大劣势，让洛阳总觉得头顶阴云密布。然而，他并不绝望。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是王虎这样的枭雄，想要实施一起没有后患的谋杀仍旧需要精心准备。

理论上，洛阳赢了先手。

他想起了在高铁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想起了那个漂亮的过肩摔，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生活里还有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有趣的风景。那么既然来了杭州，至少也要去西湖好好欣赏一下吧？

他这么想着，下楼打车离开。坐在副驾驶座的时候，他透过车窗看到了一辆灰色的途观停在路边，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似乎在看着自己。洛阳默念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夕阳西下，漫天红云。雷峰塔塔影横陈，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惊散云气。洛阳独自站在西湖湖畔，仰望天际，心中亦有所感。

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灰色的全棉短袖，黑色的长裤笔直，一如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大气而严谨。看着对方明亮的双眼，洛阳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涵养和社会地位的真正贵族。

“小伙子运气不错，今天这里可没什么游客。”

洛阳待对方在自己身边站定，回答说：“我来的日子巧。”

“是啊，这段时期，学生没放假，大人都要上班，游客不多。”男人露出了一个玩味地笑容，说：“警校的？”

洛阳吃惊地看向对方，见男人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神情，他解释道：“看来我猜对了。”

又有点孩子气。洛阳在心里给对方贴上了一个新的标签，又听他说道：“这是依据人生阅历做出的推测，基本是老人家的专属游戏。”

“您看起来不老，而且据我所知，这是很多侦探小说的专属。”

男人说：“是吗？这我不知道。”他举目眺望远天，问道：“在你们警察看来，这世上有佛祖吗？”

洛阳保持着警惕，并不打算正面回答问题，说：“您应该认识很多警察，想必已经得到答案了吧。”

“我并没有得到答案。所以很想听听一个警校学生的看法。”

洛阳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难言落寞，斟酌片刻后说道：“我不信神佛，但我相信因果。”

“因果？那你本质上是信佛的。”

“不。因果即是因为、所以，这是科学的规律。”

男人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朗朗。他抚掌赞道：“说得好、说得好。对了，我的保镖刚才提醒我，后面有辆车停在那很久了。”

洛阳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如坠冰窖轻微颤抖。这个男人十分率直，一种因为强大所以无所顾忌的率直。现在，他开口提醒洛阳身后的异况。洛阳向他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转身离开。

一百米外，坐在车内的王虎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总舵主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当众逞凶你也很难逃掉。”

王虎看着近在咫尺的目标，抬手示意属下保持安静。王虎克制住了狂躁的杀机，他像教徒聆听神启般虔诚地低下头说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