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同样痛苦的人之一

如果说我的痛苦是因为自己没有调整好心态、还可以驱除的话，那么另两类人的痛苦，则是始终挥之不去的。

一类是死刑犯。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进房的时候，看见房里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穿的马甲是红色的，而且戴着脚镣子。

晚上值班的时候，万顺告诉我：“他叫张大富，跟单位同事打起来以后抄家伙了，一死一重伤，都已经押了一年多了。杀人犯进来都要穿红马甲、戴脚镣子”。

从此以后，房里就始终有铁镣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好像我们以前在革命电影中看到的一样。

张大富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笑容，或者说看不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表情很多时候都是茫然。不知道他在动刀子的时候在想什么，房里有人说他有点轻微的精神分裂，而且已经出具了司法鉴定，这就意味着他可以保住一条命了。

他也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平时性格非常温和，如果不是茫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鲜红的马甲、铮亮的脚镣，他就跟街里坐在中心岗建设银行附近晒太阳的那些老头没什么区别。

“你后不后悔？”有时候我也对杀人犯的心理挺好奇。

“没什么后悔的，事情都做了，只能想以后的事情了。”他倒挺淡定的。

但是他心里承受的压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晚上值班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他说梦话，在梦里好像还在跟谁打架，又是骂又是打的，最严重的一次是突然坐起来然后还蹬了几下腿，给我和万顺都吓了一跳。

其实汪洋等人也有这个毛病，可能是打架打出了心理障碍，晚上值班经常会听到他们在说梦话骂人，有时候还动脚开踹，根据内容推断，那应该是一个斗殴的现场。

“张大富，提审！”

“到！”

“下判决了这是。”有人小声嘀咕。

20分钟以后，脚镣声由远及近，张大富握着判决书回来了。

“无期。”他苦笑道。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理想的判决结果，但对于死伤者的本人以及家属而言，无论如何判决，都弥补不了他们心灵的创伤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是用惩罚凶手就可以抵消的，简单点说就是：

当我们看见造成我们痛苦的人遭受痛苦的时候，不足以减轻我们内心的痛苦。这就好像小孩子打架一样，你给我一下，我再给你一下，咱俩扯平了，但并不代表我给你那一下以后，你给我这一下，就不再疼了。

所以我就想到了一个词：宽容。宽容，是对造成我们痛苦的人的心灵最残酷的一种惩罚，让他们始终活在愧欠别人的阴影里不能自拔。宽容不代表懦弱，善良不代表可欺，这只是一种处世的姿态，所以才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样豁达的漂亮句子。

如果张大富当时宽容一点，他就不会在牢狱中度过这十多年的光阴了。一时的冲动，给多方带来了痛苦，何必呢？

冲动是魔鬼，凡事需冷静。这个社会是有秩序的，不是动物世界，可以弱肉强食、我行我素，违反了社会秩序，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后来张大富被移送到监狱了，但马上房里又进来一个杀人犯，只不过他比张大富要猛：入室抢劫强奸杀人。

用汪洋的话来说，就是“够嘣了”。

此人名叫王东国，曾经在武警部队服役过，个子虽然不高，但身手不凡，据说他作案的时候就是顺着下水管道怕到楼上的。

进房后，他被穿上了红马甲，戴上了张大富刚卸下来的脚镣子。他以前曾经因为入室盗窃被判过邢，所以看守所这一套程序，他并不陌生。

但这次毕竟对他来说是凶多吉少了，他小心翼翼地瞄着房里的每一个人，同时也在盘算着如何能增加生的希望。

汪洋给他取了一个有特点的外号，叫“镣子”，并开始问他话：

“镣子，跟我们讲讲你是强奸她的呗，兄弟们在这里都困了这么长时间了，过过耳瘾也行啊！”

“没怎么……怎么弄啊，就是那么……那么回事呗！”镣子有些结巴。

“有人就喜欢强奸的刺激，是不是？那你强奸完你干嘛弄死她？”

“她嗷嗷喊人，我……我害怕，就照着她胸口踹……踹了两脚，当时也不知道她死了，后……后来警察告诉我，说……说她死了。”

“那这样你还有活的可能啊，找找人什么的，让被害人家属原谅你，这样还有机会判一个“缓二”（死刑，缓刑两年执行，简称“缓二”）。”

大家心里基本都认为他没有活的希望，但汪洋这么说，无非就是为了稳住他，怕他情绪波动，影响了房里的秩序和气氛。

几天以后，有来卖东西的，汪洋居然给他买吃的东西！难道汪洋是觉得他可怜还是……汪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镣子，我看电脑里你不止这一起啊，还有没有，跟我说说，让我立个功，我就能早出去了。”

“我……我就这一起，那些都是警察硬……硬给我安上的。”

“镣子，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想好了就跟我说，你放心，我要是出去了，肯定不会忘了你的！”

我觉得汪洋对镣子好，立功减罪，才是根本目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汪洋这样对镣子好了差不多快一个月了，让房里的人真是羡慕嫉妒恨，没有钱也没有关系，居然也能活得这么自在！

镣子也很珍惜这种日子，吃得油光满面的，天天喜笑颜开，红马甲和脚镣子，似乎已经不存在，就连畅想未来的时候，也少不了他：

“你们说我这要出去了都得六十多岁了，这不是给孩子添麻烦嘛！”

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突然有一天，汪洋从管教办公室回来，然后把我们这些值班的人都找到放风场开了一个会：

“从现在开始对镣子要严加看管，谁也不许跟他说话，尤其是晚上值班的时候要看紧了！”

进屋后，汪洋对着坐在铺板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镣子就是一顿痛骂：“镣子，我X你妈，你给我老实呆着，你妈了个B的！”

被骂得发懵的镣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眼神也突然没有了神。

几天后，因为一次质量问题，镣子被汪洋“啪啪”地扇了几个耳光，一边扇镣子一边还在解释，他越解释，汪洋越扇，其他人也没有人上去劝架或者阻拦的，都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镣子自己可能也想到了为什么汪洋对他的态度会来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心里压力骤然增加，目光变得呆滞，晚上睡觉也经常睁着眼睛看天棚。有一次打呼噜被推醒了，也许是因为心里发烦，就嘟囔了一句。

第二天，汪洋就知道了这个事，他上去“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子：“我X你妈，你给我老实呆着听到没？”

“我……我怎么了我？”

“你妈了个逼,我就打你怎么了？”

“天……天大地大，死人为大，你说你……你老跟一个死……死人计较什么！”

“啪啪……”

直到我离开101房，镣子依旧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也许这就是老天在提前惩罚这个恶魔吧！

快乐一瞬间，可能痛苦一辈子；痛苦一瞬间，也可能快乐一辈子。

人生真的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