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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三杯入口心自愧

作者:风起 | 发布时间 | 2016-06-24 | 字数:8002

公元765年夏末,杜甫一家乘船从戎州出发,沿长江而下,准备过泸州,下

渝州,再从湖北回到家乡河南。

历经岷江、长江的洗礼,从成都出来时的积郁已经所剩无几。看到沿江两

岸的田园山水,船头的杜甫心潮澎湃,禁不住大声唱起太白的诗句:“山随

平野尽兮,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兮,云生结海楼。”

小儿子宗武的声音传来:“父亲,你看船尾好多鸟。”杜甫掉头,看到几只沙鸥正围着船尾翩戏,忽而上,忽而下,似乎对这顺水而行的小舟万般不舍。从船到鸟,从鸟到人,诗人情绪急转之下:我这一生空有大志,却只能

转徙江湖,飘蓬万里,和这天地间飞来飞去的鸟儿有何区别?

是夜,小舟停憩岸边,诗人独立船头,看星垂野阔,大江东流,思量自己半生流离,不觉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当初在成都所作《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里有句“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今日竟成实景,可见天意如此,早有定数……

看船家在船头忙活,杜甫郁郁问道:“这是哪里?”

“先生,泸州上游了,明天一早就能到泸州。”

哦,泸州!在杜甫丰富的游历过程里,很早就知道了川南名城泸州,知道此地依山傍水,钟灵毓秀,三省通衢,商贸繁华。可惜舟羁苦旅,思虑东归,对这个长江边上盛产美酒的山城,似乎只能擦肩而过了。

“外面风大,先生请回舱休息吧。”船家关切的声音传来,杜甫禁不住打了个冷噤,掀帘入舱。舱内,妻儿睡得正香。贤惠的妻子和懂事的儿子们跟随他从巩义到洛阳,从长安到秦州,风雨同舟,从无怨言,而他回报他们的,却是辗转南北、长途跋涉。“唉!”一腔悲愤在诗人心中郁结跳荡,欲破喉而出,就着微弱的烛光,一首五律一挥而就: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

放下笔,两行清泪从诗人瘦削的脸颊滑下:成都生活,是一生中最为安定愉悦的五年,可叹随着成都府尹严武的去世,失去依凭的自己,只能选择回乡:

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

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

“先生,泸州城到了。”

“好,把帆降下来,让船走慢点,我要看看泸州景象。”

沿岸一座座吊脚楼尽显川南民居风格,临江街上酒旗招展,似乎在招呼江上过客:“停下吧,停下吧,好客的江阳欢迎你。”

江风徐徐,似有酒香飘来。杜甫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难道真要与这个盛名远扬的西南酒城擦肩而过?

“不好了,船要搁浅。”船家惊慌的声音传来。

沉思中的杜甫一愣,掉头望向前方,只见江面的水急速退下,左前方露出一段浅浅的河滩,转眼就和岸边的沙滩接上了。

“怎么会这样?走这条水路几十年了,从没发现这里有片沙滩。”船家一边纳闷一边用力把船往江心方向撑。

当然是白费力气。船身跳动了几下,稳稳地停下了。

夫人和宗文宗武钻出船舱,一脸惊慌。杜甫安慰道:“莫怕,是船搁浅了。”心里却十分讶异:难道刚才的患得患失老天已知,才降下这一片沙滩代为选择?难道真是泸州城在留我?一念至此,心里有了些许感动——这是一座城池与一个落魄诗人的缘分啊!

遂顺应天意,吩咐船家将船系于滩头巨石,带上老妻幼子,舍舟登岸。

杜甫当然不知,就这块拴舟的巨石,至今依然矗立在泸州江阳区长江南岸,成为水上航行的天然航标,人称“杜甫石”。

一路上,老妻焦虑搁浅之事,杜甫倒是气定神闲:“既来之,则安之。杜甫起身回礼:“老夫河南杜子美,成都出来途经贵地,得此美酒,禁不住唱起相如此赋,打扰各位雅兴,失礼了!”泸州城虽不大,却算是边陲重郡,名胜古迹不少,民风淳朴。舟旅多日,我们就当休息一下,去街上好好吃顿饭吧。”

青石门、吊脚楼、白招牌、蓝酒幡,湿漉漉的石阶一级一级伸向酒香深处。

寻香而行,人声渐浓,一条布满酒楼酒馆的大街出现眼前。正是午饭时间,冒着热气的蒸笼,嫩滑雪白的豆花,门口小二不绝于耳的吆喝招呼,刺激着一个个路人饥肠辘辘的肠胃——“客官,里面请!小店有新酿的烧酒,才出锅的豆花,巴掌大的白肉、嫩生生的拌菜,烧牛肉、蒸烧白、炖猪蹄,馒头、包子、猪儿耙,包你吃了还要来。”

杜甫顺势走进一家干净热闹的饭店。就着三荤一素,半碗烧酒,一家四口吃将起来。

“果然是泸州好酒!”一口下肚,杜甫禁不住高声赞叹。

这一叹不打紧,却惊动了旁边把酒言欢的四个年轻人。四人转头一看,一青衣布袍清瘦苍老的外乡老者正在击节而唱——

吴天远处兮,采云飘拂;

蜀南有醪兮,香溢四宇;

当炉而炖兮,润我肺腑;

促我悠思兮,落笔成赋。

他唱的这首诗四个年轻人都知道,是九百年前司马相如经过泸州品尝美酒后留下的《清醪》。现在听一个外乡口音的老人吟唱起,四人不由得升起几分自豪感。年龄稍长的年轻人起身,端端正正作个揖,好奇道:“客人哪里来?听口音并非本地人氏,怎么也知此赋?”

杜甫起身回礼:“老夫河南杜子美,成都出来途经贵地,得此美酒,禁不住唱起相如此赋,打扰各位雅兴,失礼了!”

“原来是杜工部杜大人,失敬!失敬!”又惊又喜的四个年轻人一拥而上,把杜甫一家请到自己桌上,添了几样菜,边敬酒边介绍泸地风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大诗人杜甫到了泸州的消息迅速传开。

当天下午,泸州州官就在江边“临江酒楼”设下一桌招待晚宴,请了本地最有学问和名气的诗人作陪,这次喝的不再是普通烧酒,而是上贡朝廷的御酒。此酒酿制时添加了独特的工艺,并需在地窖避光三年以上才可开封,其浓烈醇厚的品质在中原大地已攀得烧酒之冠。由于产量有限、路途遥远、运输艰辛,除了上贡皇家,非达官贵人不能品尝一二,就连泸州本地人,平时也极少喝到这价值昂贵的贡酒。

杜甫一杯下肚,但觉一股热辣之气经喉舌向肺腑扩散,复聚拢,直下丹田,转而又从丹田出发,到达身体的四面八方,闭目回味,再睁开双眼,心境豁然通泰,放眼一看,那些得失悲愁,都是浮云。

不觉心中大喜,暗暗叹道:此酒陈厚,比之昨日烧酒更觉醇烈香甘,我需小心对待。

州官好诗文,酒过三巡,当即提议:“无酒不成席,无令不成酒,工部大人著作等身,今日就以工部大人的酒诗为令,上家念上句,下家接下句并说出该诗诗名,然后下家变成上家。接对了,上家下家共敬工部大人一杯,接得不对,错家自饮一杯。”众人说好,杜甫更是喜笑颜开。

州官先吟道:“谁能更拘束,”旁边的诗人甲忙接到:“烂醉是生涯。出自《杜位宅守岁》。”

众人说好,起身敬杜甫一杯。

诗人甲念道:“酒尽沙头双玉瓶,”诗人乙接上:“众宾皆醉我独醒。出自《醉歌行》。”

二人离座,敬杜甫一杯。

诗人乙吟道:“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诗人丙接上:“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出自《曲江》。”

二人离座,又敬杜甫一杯。

这掺着诗文的三杯下肚,热腾腾的酒意贯穿全身,往日那些腰酸腿痛眼不清的症状统统消失,杜甫想多喝几杯,又觉不胜酒力,连连摆手道:“且慢且慢,这酒好,好酒要慢品。”

州官微微一笑:“杜大人,读过你的《饮中八仙歌》,你是当之无愧的酒中泰斗,你看看咱这泸州烧酒如何?今天喝的可是五年陈酿,贡酒中的珍品。”

“好!好!好!不愧是贡酒珍品,色泽通透,口感纯烈,入喉辛辣,入肚温热,最可贵的是因多年封存,韬光养晦、闭关修炼,这酒的力道更增加了几分老成持重,劲道十足又绵醇回甘,老夫几十年走南闯北,这是喝过的最好的酒。”

言毕,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叹道:“这山、这水、这酒,得天独厚啊!”

李白嗜酒,自称“酒仙”,杜甫嗜酒并不亚于李白,时人誉为“酒圣”。据郭沫若先生统计,杜甫现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中,谈到酒的有三百多首,他对酒的品尝之广,感受之深,若干诗文皆可证明。

州官明白,这酒自然是好酒,不然怎会是皇上的最爱。只是皇上都说不出的好被眼前诗人淋漓道来,且评得颇为到位,温文尔雅,让他甚是高兴,当即表态:“杜大人此言可谓锦上添花,既然酒好,就请多喝点,完了我再送上几坛,以解舟旅之乏。”

“好!好!好!大人盛情,杜某愧不敢当,只是这酒实在是好,老夫却之不恭了。来来来,大人,我敬您,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一口干了,意犹未尽,借着酒意又大声吟道:

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

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

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

众人皆呼好诗,一饮而尽。州官道:“该谁出句了?”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此乃《饮中八仙歌》里写李太白的诗句。”

杜甫端起酒杯正欲饮下,想起了他的挚友李白,不由得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一轮明月悬在半空,漆黑的江面上,渔火点点,波光粼粼,长江之夜是如此的清幽洁净。“这水,这月,莫不是太白兄遣来看我的?”

一滴泪珠从皱纹密布的眼角滑下,他把手中的酒倾向窗外:“太白兄啊,敬您,但愿您也能喝到这盛名远扬的江阳美酒!”

这时,距李白溺水已经三年。天宝三年两人初见,李白已名扬海外,杜甫则仅有微名,却是“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入则“醉眠秋共被”,出则“携手同日行”,彼此的怜惜和热爱,时人皆知。

此刻,为了缓解杜甫悲伤,店家及时献上一盘刚摘不久的泸州荔枝。在州官的殷勤劝导下,杜甫品尝了几颗,但见肉厚汁多,晶莹透明,入口脆嫩浓甜,清香馥郁,与前番在戎州品尝的荔枝味道又稍有不同。

州官问道:“杜公才从戎州过来,不知是否品尝了戎州荔枝?”

杜甫想起戎州欢宴时,荔枝佐酒,美人佐餐,歌舞升平,很是热闹。现在听州官问起,遂一行人从酒楼出来,顺着旁边石阶来到江边,只见江面船影绰绰、灯火通明,不觉兴致大起,大呼:“船家!船家!”答道:“幸得戎州杨公盛情,品尝过。”

州官说:“那杜公说说,这泸州荔枝和戎州荔枝相比,味道如何?”

“戎荔饱满结实,味甜浓,泸荔个大核小,甜中带酸,更兼入口化渣,清香扑鼻,吃后回味无穷。”杜甫又剥开一颗,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算来,还是泸州荔枝略胜一筹!”

“哈哈哈,杜公好水平!我们这个品种叫妃子笑,当年杨妃很是爱吃啊。”

“原来又是贡品,失敬!失敬!”杜甫起身拱手致谢。

泸州荔枝的美味,让杜甫的印象有多深刻呢?两个多月后漂泊到三峡的时候,泸州荔枝还在他的味觉里回味——

忆过泸戎摘荔枝,青枫隐映石逶迤。

京华应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解闷》)

冠以“解闷”之题,可见烦闷之时,泸州荔枝的香甜便会不约而至,化解诗人旅途的清寂平淡、孤独愁苦。

那首流传甚广的杜牧的《过华清宫》“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写的就是泸州荔枝。当时唐代的京师在长安,距泸州的路程仅2000公里,所以泸州荔枝由驿使日夜兼程经荔枝道、子午道送达而色香味均能保持不变。

因为荔枝的介入,席间气氛又恢复了热闹,众人争相背诗敬酒,把个杜工部乐得笑容满面,双颊酡红,早将先前对自己的提醒忘到九霄。

州官站起来:“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难得杜公如此兴致,你们陪他去泛舟长江,临风品茗吧。”转身向杜甫:“杜公见谅,我还需回去处理几个冗务,先行告辞了。”

一行人从酒楼出来,顺着旁边石阶来到江边,只见江面船影绰绰、灯火通明,不觉兴致大起,大呼:“船家!船家!”

一艘中型小船缓缓而来,招呼客人上船。众人站定,听橹声咿呀,看小船在江面上慢慢滑行,江风一吹,醉意更浓,每一个人都仿佛是万里归来的李太白,忙着检阅江山美景,忙着指点上下千年。那一边,勤快的艄公已经摆开茶桌,开始烹水煮茶了。

只见他打开一个封闭的竹筒,用竹夹取出一个绿色的茶饼,放火上烘烤一会,放在纸囊中包好,放于汉白玉做成的一个茶碾中,轻轻碾压后搁下,转身将铜壶中已沸的水舀出一勺,用刚才的竹夹在水中搅动,搅出一个漩涡,把碾好的茶末投到漩涡中间,待茶汤大沸时又将刚才舀出的那勺水倒下,待水重新沸腾后,艄公说:“茶好了。”

而这边,杜甫已经看呆了。艄公熟练的动作、严谨的顺序,让他心里暗暗称异,而看几个本地文人,却是见惯不惊的样子。

“杜公,请茶!”众人招呼杜甫坐下。

杯盏皆是上好的白瓷。但见茶水微黄,热气腾腾,透着杯底的青山云雾图案,就如一幅清明的山水图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相语。杜甫啜饮一口,不觉神清气爽,赞道:“好茶!我在成都喝茶,写过‘日饮锦江水,文章盈其杯’,刚才看艄公展示烹茶技艺,方知懂茶之人在江阳。”言罢端起茶杯再夸道:“这茶水清亮、苦而不涩,氤氲芬芳、浓而不腻,茶饼应该是由极好的茶叶做成了,完全不带一点烟火之气。来,我敬大家一杯。”饮毕,又吟道:

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

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

众人赞道:“杜公风雅,才能写此好诗。”又劝:“杜公再饮一杯,这茶叶都来自云雾深处,从选时到选叶,从摘下到烘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能少,是真正的好茶。”

杜甫目不转睛,看茶水注入杯中——水雾缭绕,茶末浮动,无限江山刚起伏不定,转眼又波澜不惊。轻轻端起茶杯,品啜几口,放下茶杯的一瞬,忽然悟到,这功名厚禄荣华富贵就如一杯茶,多少波澜起伏都得归于平静,所谓得失浮沉,不过就在拿起和放下之间罢了。一生纠结的悲欢离苦宠辱得失竟被一杯茶诠释得茅塞顿开,杜甫不觉肃然起敬。杜甫不知,他手中这杯茶,的确禅意深沉、得道多年。早在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大将军唐蒙率十万之众从合江符关出使夜郎王国,经二十年的奔走打通夜郎古道。后司马相如再入符关走古道,把巴蜀文化向夜郎国传播,泸茶便成了出使夜郎各民族地区的和平使者。那条古道,就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茶马古道”。自然,杜甫更不知道,数十年后,品尽百盏千杯的嗜茶如命的茶神陆羽在其专著《茶经》中,还专门提到泸茶的独特美好。

那天夜里,一怀江水在杜甫的梦里流啊流啊,一直流进他的心底,梦境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和宁静。

虽然在官场不能得意,但在安史之乱的大背景下,杜甫“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思想和“沉郁顿挫、饱含忧患”的诗风却是大得人心,特别在泸州这样酒风浓郁文风朴实的川南小城,文人雅士都以与其吃上一顿饭为雅事幸事。

将进酒啊,杯莫停!

立秋那日,天气清明,州官送来书简,邀杜甫同游忠山。一行人走走停停,边走边聊,甚是惬意。忠山顶上,众人极目远眺,州官问道:“此情此景,杜公有何感慨?”杜甫直抒胸臆:“想汉魏两晋,不过春秋,风雅吟诵,不过一时,还是这浩淼江水,万古永存啊!”又道:“三年前我曾在射洪写下一首诗,不想竟然暗合了今日情境。”遂念道:

江水东流去,清樽日复斜。

异方同宴赏,何处是京华。

亭景临山水,村烟对浦沙。

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

州官握住杜甫的手:“读过杜公很多诗作,每每感慨不得相见,今与杜公一见如故,我有个提议,”转身面向众人:“我虽不是严武,不能给杜公富贵荣华,但只要杜公愿意,尽可长住,定保杜公一家衣食无忧。”手一指:“杜公请看,这江阳的山山水水都是你的,都在等着你的才气大书特写。”

顺着州官的手指看去,近处落叶轻飞,远处长江沱江交汇合一,辽阔的江面上,渔船点缀其间,不断有江鸥在波涛中拍翅高飞。杜甫不觉心潮澎拜,豪情万丈,胸中块垒尽化滔滔江水,禁不住大声唱道: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脱口而出的这两句诗,在两个月后夔州登高时,因感叹长年飘泊、老病孤愁,杜甫又添六句成为一首流传千古的七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前四句悲壮却不失豪迈,后四句伤愁潦倒,情绪急转直下,可见杜甫离开泸州到夔州后,心情已经大异。

而在忠山顶上,杜甫吟罢这两句诗,禁不住热泪盈眶,一揖到地:“谢大人知遇之恩。我与大人虽是初识,但大人名声早已耳闻,前日席间,大人文韬武略、礼贤下士已让杜某佩服,今又听大人肺腑之言,漂泊之人无以为报,就恭敬不如从命,只能多叨扰大人及各位诗友了。”

如此,原本的暂停变成了小住。

接下来的日子,他与文朋诗友登高怀古,痛饮甜醪,访禅寻幽,品茶论道,忘了战乱的苦,忘了羁旅的愁,就像一只自由鱼儿,尽情游玩在江阳山水之间,性格也变得豁达开朗了许多——半生颠沛流离、怀才不遇的委屈,被泸州的清明山水、浓烈美酒融会贯通,只剩下历经坎坷成真性的豪迈之情。

和历代文人一样,杜甫充满入世和出世的矛盾情怀,一方面喜欢寄情山水,一方面又寄望于朝廷。可叹山河破碎,庙堂腐朽,一个有宏图抱负的正直文人,除了深虑亡国之忧,黍离之苦,就只能在山水之间找到一些短暂

的快乐。彼时的杜甫,其形其态可用他的四句诗歌来形容:

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

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二首》)

一日深夜,杜甫辗转不寐,悄悄起床来到江边。但见半月当空,江风徐徐,山影绰绰,渔火点点,江山明月构成一幅动人的画卷。远处城楼上不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笛音。不知吹笛人是在想念漂泊异乡的亲人,还是自己本是一个不能回家的旅人,硬是将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吹得如泣如诉,连中天的月亮都不忍细听,悄悄躲进了云层。

断断续续的笛音缠绕在游子心头,让游兴正酣的杜甫思念起家乡和亲人,二十年没回家了啊。安史之乱结束后,以为有希望回到河南,满怀信心写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规划好一家人“却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的归程,不想国内混乱的局面尚未理顺,西方的吐蕃又大举入侵,这返乡之事就拖延下来。这一拖,就又是好几年。

这次举家迁徙,一是因为严公早逝,失去依凭,不想留在成都那伤心地,二是因为年过半百,健康每况愈下,病体残躯再不回返就真的没法叶落归根了。

算来,在泸州盘亘已一月有余,感谢州官和诗友们的热情挽留,多方照顾,让妻儿过上了安定的日子,感谢川南的山水人情,让自己这只寂寞沙鸥找到了飞翔天地,感谢江阳的美酒甜醪,让贫病交迫的人生也有了欢喜的理由……只是——江阳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河南巩义,才是自己的根啊!

杜甫下定决心:明天,必须启程了。

天明早起,杜甫疾书,留下一封情词恳切的书信托驿馆转交州官,带着妻儿,带着州官赠送的十二坛美酒,悄然踏上归程。

船儿渐行渐远,载着风雨同舟的一家四口,载着诗人沧桑悲苦的一生,载着泸州人泸州酒对一代诗圣的深情厚谊,消失在川南迷蒙的晨雾之中,消失在滔滔不绝的江水尽头。

一帆高悬,满船美酒,好不惬意!

公元766年,五十六岁的杜甫在夔州已住了半年,回望泸州的方向,想起那个好客山城里热情的州官,厚道的文友,临江那条嵌着青石板的大街,那一杯杯醇烈甘甜的美酒……忍不住赋诗一首:

自昔泸以负盛名,归途邂逅慰老身。

江山照眼灵气出,古塞城高紫色生。

代有人才探翰墨,我来系缆结诗情。

三杯入口心自愧,枯口无字谢主人。(《泸州纪行》)

全诗充满对泸州的热爱和感激之情,也为自己在这片热忱的土地上没留下更多诗句表达歉意。最后两句,“三杯入口”与“枯口”看似矛盾,实则暗藏深意,正合了当时诗人纠结难表的矛盾心理。美酒入口后,照理口若悬河文思泉涌,但是诗人却只能默默相谢,可见面对泸州盛情,大诗人终未留下更多诗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苦衷是什么?或许是因为壮美的山川美景和好客的泸州人给他的感触是震撼的,此地无声胜有声,“枯口无字”是最好的表达;或许在泸州的一月里因为某物某事某人,诗人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这段心事不能言说也不愿言说,但书写此诗时又禁不住浮上心头。两千年沧海桑田,诗人留下的谜底已被历史付诸流水,只是在捧读这首诗时,读到字里行间诗人对泸州美景盛情的留恋,读到诗人“三杯入口”后的“愧”和“枯口无字”时的“谢”,就能明白当时提笔时,诗人是如何的欲说还休,意犹未尽。

公元770年,杜甫客居湖南,因避兵乱到衡州。中途到了耒阳,恰遇大水,船只好泊在方田驿。因无食物,挨饿了十天左右。当地县令用小船把杜甫救了回来,以牛肉白酒招待他,难得饕餮一回的杜甫因许久未进食,肠胃难以承受,腹痛不止,溘然而逝。

大半生时间都在贫病交加中颠沛流离的一代诗圣,最终没逃脱饥饿的魔爪,最终没回到梦寐以求的故乡,所幸有生之年,他到过泸州,泸州的美酒美食,虽然只是短暂地慰藉了他苦涩的人生,但泸州的山水人情,在他一次次的回望与怀想中,早已冉冉升空,成为他舟楫余生中的一轮明月。

(作者姓名:段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