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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诗酒风流千古翰墨留香江阳

作者:风起 | 发布时间 | 2016-06-24 | 字数:8283

北宋绍圣五年(公元1098年)五月,一叶扁舟,载着53岁的黄庭坚,停靠在泸州城下的长江码头。

黄庭坚此次到泸州,是路过,他的目的地,是戎州。作为名震朝野的诗人、词人、书法家,堂堂的秘书丞兼国史编修官,他本来应该身居朝堂,用他的煌煌才华、耿耿忠心,忠实记载皇帝谈话,秉笔直书史实,著书立说。

然而,剧烈的党争、残酷的文字狱,让他的理想和抱负成空。北宋围绕着王安石变法,革新派和保守派的斗争,逐渐蜕化成新旧两党的争权夺利。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黄庭坚的政治态度与苏轼相近,他关心国事,同情人民,有抱负,有识见,讲操守,虽站在“旧党”一边,却没有积极参加斗争,但仍然卷进斗争的旋涡里。公元1094年,以章惇、蔡卞为首的“新党”集团把持朝政,他们打着王安石的旗号,却残酷地排除异己。他们借口黄庭坚修《神宗实录》“诬毁先帝”、“修实录不实”,将黄庭坚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贬谪的日子异常艰苦,“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鬼门关外蜀江前……”,但黄庭坚不抱怨,不哀戚,不迷失,不放弃希望,不期于流俗,“仕不遇而不怒,人不知而独乐”,安贫乐贱,泰然自处。他栽桑种菜,诵书写字,沉醉于艺术世界,“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4年,孰料平地又起风波,黄庭坚的姨表兄张向,被朝廷委任为“夔州路常平”,夔州与黔州相距不远,他害怕受到黄庭坚牵连,主动上奏折请求把黄庭坚迁走以“回避亲嫌”。此时“新党”权贵们正愁找不到破绽置黄庭坚于死地,张向恰好送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一道圣旨,将黄庭坚迁谪到更加偏僻荒凉的戎州。黄庭坚再次成为新旧党争的牺牲品,忍不住发出“万事令人心骨寒”的感叹。

黄庭坚贬谪期间是没有俸禄的,全靠朋友们接济度日,时任泸州安抚史的王献可(字补之),是他贬谪期间的“最为知己者”。黄庭坚在黔州时,王献可主动写信给他,还派次子王云等人多次前往黔州看望,给黄庭坚送钱送粮,待之甚厚。得知黄庭坚要路过泸州,王献可早早写信给他,叫他务必前往泸帅府居住修养。但黄庭坚担心自己的“戴罪之身”会给王献可带来不好的影响,婉言谢绝,只表示“欲僦一间寂僧舍中沐浴,并治二三种汤药备乍到僰道或不能(服)水土耳。”(《答泸州安抚史王补之》)

黄庭坚三月从黔州出发,孤身一人,沿乌江顺流而下,过涪州,再沿长江溯流而上,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波,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五月到达泸州码头。好个泸州,真不愧是五商辐辏的巨港名都,两江四岸的荔枝林下,装卸货物的木船、竹筏将各个码头堵满,樯橹如林,风帆如

云,泸酒、盐巴、布帛、茶叶、药材、兽皮、蓝靛……应有尽有;操着不同口音的巨商富贾、力行挑夫、船工纤夫,兜售泸州特产的小贩,走马灯般来来往往;茶铺里笙歌丝弦,酒馆里猜拳行令,一溜客栈已挂出“客满”的招牌……一个码头就已经如此繁华,那码头上面的泸州城,又该是何等光景呢?

好不容易泊船靠岸,黄庭坚委托船家去泸帅府打听消息,自己则在船上耐心等待。

五月的太阳如一枚火球高悬,尽管江上凉风习习,但低矮狭窄的船舱内依旧闷热异常,黄庭坚坐卧不宁,索性研墨挥毫,给友人写信。一封信还未写完,就听外面人嘶马喧,船家激动的喊声隐隐传来:“黄老爷,王老爷亲自来接您了!”

黄庭坚急忙搁下笔走出船舱,这之前,尽管他和王献可书信往来频繁,神交以久,但二人从未谋面。而今四目相对,心有灵犀,黄庭坚一眼就从一大堆峨冠博带、锦衣华服里认出了王献可。

此刻,王献可的目光,也热切地倾注在黄庭坚身上。和他料想的完全一样,一袭临风而舞的“山谷褐”道袍,将黄庭坚清瘦的身子衬托成一棵修竹,嶙峋中见劲节,宛若他“瘦硬奇拗”的诗风;疏朗的眉眼,清矍的脸庞,安然淡泊的气度,既清峭又老健,既旷达又淡定,似乎艰苦的贬谪生活并未将他击倒,他依然如当年苏轼称赞的那样,“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王献可极为敬佩,大步向前,“一笑握手”。

在王献可的一再坚持下,黄庭坚恭敬不如从命,随王献可去泸帅府居住。

王献可把接风洗尘的宴会摆在了泸州最豪华的南定楼。

沐浴更衣后的黄庭坚一扫旅途劳顿,王献可也换上一袭道袍,两人衣袂飘飘,携手登上南定楼。但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栏干低接轩窗,翡翠帘高悬户牖,说不出的富丽堂皇。抬望眼,万迭云山泼黛,长江沱江翻瑞雪,江上百舸争流,更兼渔父鸣榔渡口,钓翁击楫滩头,稚子戏水江边,好一派热闹喧哗。黄庭坚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壮哉,南定楼!美哉,泸州!”

酒宴是隆重而欢愉的。金樽里斟满泸州的美酒,玉盘里盛上珍贵的黄鲈,泸州的官员士绅、名流士子,丝毫不把黄庭坚看成是有罪的政治人,他们把黄庭坚看成是朋友、老师,发自内心地尊崇、景仰、爱戴他,尤其让黄庭坚感动的是,体贴的王献可特意吩咐给他泡一壶浓浓的泸州二月茶,允许他以茶代酒!

黄庭坚戒酒,众所周之,他少年丧父,青年时期先后两次丧妻,40岁那年才由侍妾生下唯一的儿子黄相,原本热爱美酒的黄庭坚,遂作《发愿文》立志戒酒,此后又经历了母丧,黄庭坚侍母至孝,戒酒之志弥坚,一直坚持了十多年。

但此刻,黄庭坚特别想将“戒酒令”抛诸脑后。

“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凝眸迷恋玉壶间。”他最尊崇的师长、挚友苏轼在这首《浣溪沙·夜饮》里抒发的对泸州美酒的迷恋,早就在他的心里激起了深深的倾慕和向往;当船进入泸州境内,大大小小的酿酒作坊如雨后春笋林立于集镇、村野,家家酿酒,户户飘香,蔚为壮观;及至进了泸州城,满街的酒楼、酒肆、酒店,让他恍若回到繁华的京城;从营沟头的酿酒坊里飘来的阵阵酒香,勾出了隐匿于心的酒虫。他只想开怀畅饮,沉醉不知归路。

当下,黄庭坚微微一笑,对王献可说:“补之,二月茶,我要品;泸州美酒,我也要喝,最好把这寡淡的荔枝春,换成泸州大酒。”宋时泸州酿酒业高度发达,已出现“大酒”和“小酒”之分。所谓“小酒”,即春秋以来用酒米、水果自然发酵而成的发酵酒;“大酒”,则是用泸州产的高梁,经施曲蒸酿、储存醇化的蒸馏酒,其原料选用、工艺操作、发酵方式,已经与今日的浓香型曲酒非常接近。“大酒”的酒精度数更高,色、香、味均超过“小酒”。黄庭坚清楚地记得,当年苏轼喝的“蜀南佳酿”,就是泸州大酒,因为是友人千里捎带,数量有限,让爱酒的苏轼意犹未尽。那时他就想,若有朝一日到了泸州,一定要多多为苏轼捎带泸州大酒,让他喝个痛快。“子瞻,现在我已经到了泸州,可你远在与世隔绝的儋州,别说送酒,就连鸿雁传书也不可能。今晚,我就替你多喝几杯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感应到我的牵挂和思念。”黄庭坚心里默念着苏轼,感伤不已。

黄庭坚的心思,王献可自然不知,他一听黄庭坚要打破酒戒,而且点名要喝烈性的“大酒”,早已喜出望外,还有什么比“酒逢知己千杯少”更酣畅淋漓的呢?他双手击掌,哈哈大笑:“好,换大酒,换大酒!”

一杯香浓的泸州大酒呈上来,黄庭坚不愧为酒中君子,只见他举杯在手,一看,二闻,三酌,闭目细品,然后由衷夸赞道:“果真是人间佳酿,观之温润如玉,口舌生津;闻之浓香四溢,恍若老友久别重逢;小酌一口,甘冽柔美,宛若佳人幽会;及至漫过舌尖,顺流而下,肠胃顿如暖阳普照,真个性情丈夫也;饮后余味无穷,回味悠长,宛若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话音刚落,即博得满堂华彩。

北宋官场宴饮成风,这是因为开国皇帝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为官僚士大夫定下了文恬武嬉的享乐调子。相对于唐代的豪饮,宋代宴饮多了几分雅致,更讲究酒具的精美,酒令的风雅,酒风的适度。黄庭坚一代文豪,就算酒逢知己,也不会猜枚打鼓,形迹皆忘。他提议用当时正流行的“箕子令”,取珠花一支,拈花行令,一桌人文文雅雅地饮起了酒。

酒令行进时,一旁的官妓弹起了箜篌琵琶,敲起了红牙象板,曼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助兴。座中宾客或因拘谨于黄庭坚的名气,或因歌舞纷扰了心神,不时有行错酒令者,此时不但要领酒一杯,还要赋诗唱曲,或者讲笑话,笑话不但要文雅,还要令人捧腹,不然还要罚酒。欢声笑语中,酒宴渐次进入高潮。

值此时刻,年方二八、美貌过人的官妓盼盼放下琵琶,纤纤细作步,款款来到黄庭坚面前,深深道个万福,轻启朱唇,莺声燕语:“启禀黄老爷,奴婢斗胆,敢请老爷赏词一阙,未知可否?”

今人提到妓,多有不齿。高晓松在《梦回青楼》中写道:“青楼不是妓院,卖的是古代最稀缺的自由恋爱。”青楼妓女相当于文艺女青年,才貌俱佳,卖艺不卖身。宋朝的官妓也是如此。宋时女子开始缠足,良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色俱佳的官妓不光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还常常出现在恢弘的宋词里,她们浪漫了宋词,风情了宋词,婉约了宋词。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奉旨填词”的柳永与青楼名妓的故事。名妓们因柳永为之填词一阙而身价倍增,她们的新腔新调,也必得柳永填词才能传世。黄庭坚一生作词180多首,为妓女们作的词,就有40多首。对于偏居泸州的盼盼而言,若不是黄庭坚仕途乖舛,贬谪至此,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黄庭坚。现在天假其便,若能乞词一首,她这一生,也不枉虚度了。此刻,盼盼心里仿佛装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她既担心黄庭坚一口回绝,又担心黄庭坚狎昵应付,毕竟萍水相逢,身份有别,她是流芳百世,还是沦为笑柄,全系于黄庭坚弹指之间了。

盼盼的担忧,黄庭坚看在眼里,心里涌起深深的苦涩和同情。虽说她是身份低贱的官妓,他是尊贵的士大夫,然而在“新党”权贵们眼里,他不过就是一只蚂蚁,弹指之间,他们就可以决定他的荣辱生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黄庭坚微微颔首,略一思索,笔走龙蛇,写下一首《蓦山溪》赠给盼盼:

朝来春去,陡觉春衫便。官柳艳明眉,戏秋千、谁家倩盼?烟滋露洒,草色媚横塘,平沙软,雕龙转,行乐闻弦管。追思年少,曾约寻芳伴。一醉几缠头,过扬州、朱帘尽卷。而今老矣,花似雾中看,欢喜浅,天涯远,信马归来晚。

盼盼捧词在手,激动万分,她向黄庭坚道了谢,急忙退到一边,转竹拨弦,轻拢慢捻,片刻已将新词谱上曲调。然后她轻摇罗袖,款跨鲛绡,把弦儿放得低低,顿开喉音,唱将起来。渐渐把座中人听呆了。

黄庭坚也用心地听着,心里莫名感伤,眼角渐渐湿润,曾经的青春年少,曾经的美好回忆,这一刻,都袭上心头……遥想当年,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歌的歌,唱的唱,舞的舞,道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完醉乡里日月。叹只叹韶光易逝,惜春春去,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而今垂垂老矣,天涯阻隔,归来是几时?

是盼盼的歌声打开了黄庭坚的心扉,是泸州的美酒撩开了黄庭坚的情怀,他诗兴勃发,意犹未尽,又饱醮浓情,写下一首《转调丑奴儿》:得意许多时。长醉赏、月影花枝。暴风狂雨年年有,金笼锁定,莺雏燕友,不被鸡欺。红旆转逶迤。悔无计、千里追随。再来应绾泸南印,而念目下,恓惶怎向,日永春迟。

至此,酒宴已经变成文化交流的盛宴,觥筹交错、歌舞生平中,不断有人上前,或是向黄庭坚虚心讨教学问,或是邀请黄庭坚到家中作客,或是相约出游,或是邀请讲学,或是索词索字,不一而足,一直持续到以黄庭坚的大醉而告终。

明人曹学俭说黄庭坚在巴蜀“放浪山水间,初不知有迁谪困穷之意”。这是因为黄庭坚幸运地来到了崇尚文化、追求自由的巴蜀大地,当地的官员和人民都对他礼遇有加,他得以广交朋友,遍游名胜,访道求佛,修身养性,文学和书法造诣都得到极大的提升。

黄庭坚到泸州的第二天,在王献可等人的陪同下,即踏上了“放浪山水”之旅。

第一站是位于城南5里、雄踞长江边的使君岩。使君岩深三丈,一泓清泉从岩左涌出,泉水叮咚,宛若仙子抚琴,岩下大江奔涌,是文人雅士观潮听泉、烹茶煮酒、高歌赋诗的绝佳场所,南宋诗人陆游至此,就曾写下“云间刁斗过边州,沙际丘亭舣客舟。涨水方忧三峡险,短筇犹作两岩游……”的诗句。黄庭坚一代文豪,在泸州每游历一地,都会留下诗文墨宝,使君岩却罕见地例外,这是为何?

原来,黄庭坚触景伤景,又想起了苏轼。

且说当日,黄庭坚与王献可坐在琴台上,品着用甘甜的泉水冲泡的泸州二月茶,听着泉水泠泠绕台而过,茶叶的馨香,水珠的潮润,似乎还有花香鸟语,还有明月清风,恍惚间以为置身山岭,而伯牙,正端坐山巅抚琴。黄庭坚沉醉在美妙的意境中,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使君岩下面,长江滚滚东逝,一泄千里;江岸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斯情斯景,简直和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里描写的一模一样!于是,几乎没有任何过渡,黄庭坚又想到了苏轼。苏轼在作这首词时已经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这些年更是一贬再贬,就在去年,年逾花甲的苏轼,竟然被一叶孤舟放逐到极边之地——海南岛儋州,在宋朝,这是仅次于“满门抄斩”的处罚了!亲人、挚友万里阻隔,音书断绝,孤身放逐的苏轼,身边有没有像王献可这样的知己在抚慰孤寂的心灵?他和他,又何时才能相见?

想到苏轼,黄庭坚的心几乎碎了,那绕台而过的泠泠清泉,渐渐变成了苏轼的异乡悲吟;那滚滚东逝的大江,也变成了苏轼的仰天长啸……

离开使君岩的时候,黄庭坚本想留下点什么,哪怕片言只语也好,可他突然才思枯竭,昔日那支挥洒自如的狼毫,也变成沉重的狼牙棒,提不起,挥不动。他歉疚地对王献可说:“补之,我想起了……子瞻……”

王献可默默地点点头,他和黄庭坚一样尊崇着苏轼,他也和黄庭坚、苏轼一样,被掌权的“新党”打入“旧党”名册,政治上遭受着同样的迫害,黄庭坚的伤痛,他懂得。他紧紧地握着黄庭坚的手,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然后他们去了相距里许的木龙岩。所谓木龙,是指扎根岩壁的巨大古榕树,众多的气生根盘结夭矫,宛若蛟龙戏水,相连成林,木龙岩因此得名。都说“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眼前的古榕却用不屈不挠的斗志和旺盛的生命力打破了这一传统,黄庭坚感到分外亲切,热血沸腾,当即挥毫泼墨,为木龙岩题榜。

木龙岩旁边有一条小径直达鳝溪营沟,泸州最好的酿酒作坊,就聚集在营沟头。昨夜酩酊大醉,依黄庭坚以往的经验,身体肯定会感到各种不适,然而今晨起床,他头不昏、眼不花、心不慌、胃不痛,游览了这么久,依然神清气爽,泸州美酒为什么会如此神奇?他就特别想去生产地看个究竟。

游完木龙岩,黄庭坚和王献可弃舟乘马,一路玩水赏花,吟诗作对,迤逦来到营沟头。好个营沟,从宝山流下的甘泉汇聚成溪,潺潺流入长江,成为泸州城南的护城河,河水澄澈,碧波荡漾,澹澹生烟;石桥如虹,横跨溪上;一座红柱青瓦的八角亭掩映在藤萝翠竹、垂柳繁花丛中,亭下一井,清冽甘甜,名曰“龙泉”;鳞次栉比的酿酒作坊错错落落,相连成深深酒巷,酒香氤氲,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蒸汽四溢的酿酒作坊内,光着膀子的酿酒师傅们,用忙碌的身影,为黄庭坚诠释了一粒高梁华丽变身为一滴美酒的过程,他们有的在拌曲,有的在上甑,有的用木铲不断翻着铺在地面上的酒糟,有的提着小木勺蹲在酒甑的出酒孔前取酒……黄庭坚分别细细做了品尝出了酿酒坊,他又特意品尝了酿酒用的龙泉井水,最后得出结论:“泸州美酒得天独厚,聚天地之灵气,积日月之精华,贯华夏之慧根,是当之无愧的人间佳酿!”

出营沟,过西门,一条小径直上宝山。宋时泸州三面环水,宝山高平耸阔,延袤数里,成为城西的天然屏障,每到春日,泸州人登山远眺。当日天气炎热,黄庭坚又喝了营沟头才出甑的烈酒,感到浑身燥热,就和王献可去游宝山纳凉。一路上古木参天,湖泊涌翠,奇花异草塞道,飞鸟走兽云集,不觉就登上山顶。纵目远眺,长江沱江平静如带,环抱着成十字型分布的泸州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山城水郭酒旗风;城外千丘万壑宛若棋盘,层峦起伏,隐入云天;江山如画,美不胜收。黄庭坚心胸为之开阔,万丈豪情顿生,饱醮浓墨,为宝山写下“江山平远”四个恢弘的大字。

沿宝山北麓下到山脚,在与沱江交界处有一凹形地带,远远望见古木幽篁里掩映着一座寺院,那便是大云寺。访道礼佛是黄庭坚晚年的一项重要功课,当下不顾劳累,直奔大云寺而去。但见前殿后阁,森立巍峨,宝花座上,妆成庄严世界;惠日光中,现出欢喜慈悲;香烟缭绕,直透九霄;梵音隐隐,绕梁不绝。寺院西侧的岩壁上凸出一块钟乳石,一股甘泉淋漓而下,下面一只水缸接水。黄庭坚正觉口渴,舀一瓢入口,顿觉甘甜清冽,如饮琼浆。他大为欢喜,不仅大书“滴乳泉”三字,还写下了《泸州大云寺滴乳泉记》:

泸州大云寺西偏,崖石上有甘泉滴沥,一州泉味皆不及也。余名曰“滴乳泉”。

黄庭坚在泸州停留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他为泸州学子讲学不倦,尽管清贫,却从不收“束修”,传为美谈;他游山玩水,作文题字,为泸州留下珍贵的文化遗产,从游的学子,经他指点,“下笔皆可观”。在游览泸州的佛教名山方山时,云烟雨雾缭绕,长江盘绕如龙,99峰巍峨壮丽,48寺深锁雨林,黄庭坚大为惊叹,题写“沉波浩淼”四字;在游览另一佛教名山玉蟾山时,山里那些状若蟾蜍的石头,或蹲在路边颔首致礼,或站在高处默默注视,或隐入草丛犹抱琵琶半遮面,或三五成群舞之蹈之,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黄庭坚看得兴致盎然,提笔大书“玉蟾”二字……

泸州的水景,也让黄庭坚着迷,他在泸县龙溪河岸写下“溪山清远”四字、在崇义乡陡坎子江岸写下“云根”二字、在罗汉镇洗足溪大书“拙溪”二字、在合江团湾题写“溪滨浮印”四字、在纳溪的清溪河岸写下“二月茶”三字……

他还为泸州写下《大像记》、《醉僧图诗》、《镜砚铭》、《魏郑公砥柱铭》、《宋砥柱铭》、《跋常山公书》等文章,就连王献可赠他一枚泸州纹石,他也要回赠一首:

南极一星天九秋,自埋光影落江流。是公至乐江中物,乞与衰翁似暗投。(《戏答王献可居士赠纹石》)

真可谓处处翰墨,步步留香!

元符四年(公元1101年)正月,黄庭坚第二次来到泸州。这一次仍然是路过,但心境却完全不同。因宋徽宗即位,一道圣旨,被贬谪的所有“旧党”皆官复原职,黄庭坚、秦观,甚至包括放逐海南岛的苏轼,统统遇赦还乡,天涯阻隔6年啊,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满怀欣悦和激动,写下了“子瞻堂堂,出於峨眉,司马班扬……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等诗作唱和苏轼,无数次在心中构想着重逢的场面。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的患难知己王献可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到戎州不久,就听到王献可罢官去泸、病逝途中的消息,他悲痛欲绝,写下《祭王补之安抚文》:“补之,泸州安抚使,使君于我无平生欢,自我投荒,恤予饥寒,有白头新,有倾盖旧,三(五)月渡泸,一笑握手。”

黄庭坚接到圣旨即归心似箭,但因长江涨水,不能成行,一直等到冬天,才携家带口从戎州启程。路过江安县,他发现江安百姓粮食不够吃,想到当年在泸州,老百姓家家有余粮,家家酿酒,于是写下了“江安食不足,江阳酒有余”的诗句,流传千古。

离开江安,黄庭坚一家继续沿江东下,不日到达泸州,系舟王市。开福寺僧人景沂得知消息,赶紧上船拜见黄庭坚。原来当年黄庭坚和王献可同游开福寺,正逢弥勒大像殿“金碧黯昧,像设倾欹”,寺中僧人景沂、了愚、子谒四处化缘,准备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景沂希望佛殿修成后黄庭坚能赐文一篇,黄庭坚满口答应。一别两年多,他回来了,然而王献可却永远地离去了,他的心伤痛不已。

黄庭坚饱醮浓墨,写下了《泸州开福寺弥勒殿铭》:

泸州控绵水一都会。文经武略,付在守臣。呼吸变故,应以整遐。佛殿钟鼓,亦用震惊聋俗,使相辑睦不相侵冒,实为王略之助。泸故有开福寺,弥勒大像殿屹岌通衢,夷夏所瞻摩……

为开福寺写完了铭文,黄庭坚接到合江令尹白宗愈的邀请,他来到合江,与白宗愈、万希一等人冒着漫天白雾泛舟安乐溪,畅游安乐山(今笔架山),并写下了《游泸州合江县安乐山行记》:

安乐山,真人飞升之宅也……僰道平山气歇而不清,江安方山气浊而不秀,求山而清秀,惟安乐山耳。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过去了,又到了和泸州说再见的时候。这片深情的土地,曾经用博大的胸怀接纳了黄庭坚疲惫的身躯,用甘甜的美酒抚慰他孤寂的灵魂,用醇厚的民风平复政治带给他的创伤,让他在“万死投荒鬓毛斑”之后,能够“生出瞿塘滟预关”,满怀憧憬,奔向新的征程。他感激这片土地,感激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他带着对泸州美酒的美好回忆,带着对长江、沱江的深深眷恋,带着泸州人民真挚深沉的祝福,依依挥别这座酒香氤氲的城市,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的碧空尽头,但他把盏泼墨、吟哦行游的身影,却永远留在江阳大地,留在泸州人民心中,留在历史的记忆深处,千秋铭刻,万古流芳。

(作者姓名:赵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