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缕玉盘金缕盏

碧天无路信难通欲教梦魂何处觅

武成三年，（庄）卒于花林坊，葬白沙之阳。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韦庄传》

武成三年（公元910年），八月，韦庄卒于成都花林坊，谥文靖，葬白沙之阳。

消息传回泸州的时候，小巷深处的谢家酒坊，谢娘正在鉴酒。绿纱窗下，一张黄花梨木案几当窗而设，案上摆着数个曲流瓜棱壶、两三个双耳杯。谢娘执起一个酒壶，将酒液微倾至酒杯，然后缓缓端起，将目光深深投到杯中微微打着漩涡的酒液中，轻启朱唇：“酒色淡绿但有混浊，悬浮丝状物，香气散而不凝，发酵时间短了。”

案侧站立着一个幞头襕袍的男子，只见他一张方脸涨得通红，开口欲辨：“小妹，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谢娘继续平静地说：“二哥，如果完全发酵所出，酒液色泽会纯绿无杂，香气会凝乳如丝。你这酒发酵时间比平素短了些。而且，你这酒是用小麦酿制的，而非黍米。”

话音刚落，一位着交领短衫、宽松长裙、绣花披帛的中年妇人快步走进屋来，对着谢娘说：“女儿，韦宰相，韦宰相他，他薨了。”

谢母用手绢捂着眼，哀哀地哭了起来。

“薨了？”谢娘霍地站起来，机械地重复了一句，身子向后便倒，晕了过去。

杏花。遍地的杏花。如云如霞，如纱如绡。

杏花深处，芙蓉桥后，泸州沱江之滨的南定楼上，一场斗酒宴正在如火如火如荼地进行。

大唐是一个酒的国度，酒是社会各阶层的唐人都独有的生活形态，与吃饭、喝水一般平常。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因酒而生的民俗民风。作为自古出美酒的蜀中泸州，更不例外。日常饮酒、待客饮酒且不说，还分季节和节日饮酒。端午节饮“菖蒲酒”，中秋节饮“桂花酒”，重阳节饮“菊花酒”，除夕夜饮“年酒”，春季栽秧插禾后要欢聚饮酒，秋季庆贺丰收时更要饮酒。除此以外，对于泸州来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酒宴不得不提，那就是每月一次的斗酒宴。

门帘之外，有歌姬奏着花梨木蟒皮雷琴，琴声溢出，徘徊不去，余韵铿铿，正是魏晋竹林七贤阮籍的名曲《酒狂》。

琴声一止，自洛阳远道而来的竹叶春酒坊朱掌柜第一个按捺不住，他起身打开酒坛的封泥，将所带之酒挨次倒入众人案几上的带柄三足杯中，然后向坐于主位的谢家酒坊谢掌柜拱手道：“诸位，此酒胜在浓香，闻香而醉人，一旦问世，必为酒客所爱。”

谢掌柜微微一笑，朝身旁亭亭玉立的小女儿谢娘示意。谢娘缓步走出，端起案几上的酒杯，置于鼻下二寸处，略略低头轻嗅，然后微微摇杯，再小小抿得一口，含在嘴里咽下，脆声道：“酒色淡红不正，酒液混浊，杂质悬浮。酒香浓郁过甚，必加了蜂蜜，掩盖了竹叶原来的清香，过犹不及。酒质

过硬，不易存留，时日久了必然馊坏。”

朱掌柜面色忽红忽白，勃然大怒：“黄口孺子，信口胡言。”

谢娘掩嘴一笑，左颊现出一个深深的梨涡：“莫急，我还没说完呢。朱掌柜你这酒，用料虽然是竹叶青的料，酒曲却借了五云方的曲方，是也不是?”

朱掌柜一噎，颓然坐回圆凳，众人哄然笑了起来。正在这时，人群外有人闲闲地道：“姑娘好大口气，连洛阳的酒都不放在眼里。不知蜀南可有什么惊世的美酒，也让大家开开眼界。”

谢娘抬头，看到人群外站着一位男子，气度闲雅，眉目清明，头戴黑色短翅幞头，身穿对襟白色长衫，外加绿色交领长袍，腰束革带，足蹬圆头蒲鞋。

谢掌柜微微讶异，起身拱手：“这位郎君是？”

绿袍男子向四方微一拱手，道：“某韦庄，长安人。”

谢娘眼波流转，扬眉便笑了起来，声如银铃：“郎君或许不知，泸州古称江阳，江阳自古就出美酒。辅佐周宣王的重臣江阳人尹吉甫在《诗经?大雅》中就曾云：‘显父浅之，清酒百壶。’北魏《水经注》记述江阳县时也有云：‘有巴人村，村人善酿，故俗称巴乡清，郡出名酒。’”

说到这里，谢娘话音一顿，将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见谢掌柜微微颔首，便双手轻轻一击，扬声道：“来人，上老酒。”

一旁自有侍女捧来一个四系酒罐。罐身似梅瓶，瓶颈上刻着数圈锣丝弦纹，顶部直口既厚又粗。酒罐封泥甫一打开，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众人不禁喝彩：“好香。”

谢娘莲步轻移，先将酒罐中的酒款款倾入一只绿釉提梁壶中，再将壶中酒倾入案几上的绘彩敞口杯，然后手放身侧微微一福，道：“请。”

韦庄端起酒杯轻嗅，醇香浓郁，竟觉有微微醉意。再凝神注目，酒体清潵，恍如水晶。复饮得一口，只觉清冽甘爽，齿颊芬芳，不由冲口道：“好酒。”

“女儿，女儿。”谢娘从昏睡中被人悠悠摇醒，怔忡半晌，方知先前南定楼上斗酒只是南柯一梦。

她朝床外转过身来，只见谢母双目通红，分明刚刚哭过。谢娘强撑着坐起来，刻意笑了笑说：“娘，你莫担心，我刚是做梦了。现在好了，你莫哭。”

“女儿，韦宰相他，他是真的薨了。你想哭，娘在，你就哭吧。”谢母一把谢娘搂到怀里，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薨了？”谢娘机械地重复着：“娘，我刚刚，刚刚才梦到他呢？娘？”

谢母只是流泪，也不说话。时光像灼热的糖液，浓稠得快要凝固。谢娘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娘，我想喝酒。”

好，好，还是平素的荔枝春？”

“不。娘，我要爹他们平素喝的老酒。”

“那酒，烈呢。”谢母一边嘀咕，一边不忍地叹了口气，蹒跚着出了房门。不一会儿，就有丫头将酒送了过来。

绿纱窗下，黄花梨木案几前，谢娘将两个褐彩双耳杯一一倒满，广袖凌风，翩翩起舞，压低喉咙拟起男声唱道：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长长的水袖一抛，谢娘转、甩、开、合、拧、圆、曲，轻展娇喉转用女声曼声而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舞散歌毕，谢娘端起一杯酒，对着隔座的空位，遥遥拜了下去：“韦郎，这是你最爱的泸州老酒。奴敬你。”

建自将攻东川，昭宗遣谏议大夫李洵、判官韦庄宣谕两川，诏建罢兵。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韦庄传》

乾宁四年（公元897年），四月，韦庄奉使入蜀，过泸州。

当时，前蜀高祖王建为西川节度副使，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相互攻击。王建遣华洪、王宗佑将兵五万攻东川，又遣将士败凤翔兵于梓州，遣王宗侃率八千兵攻渝州、王宗阮率七千兵攻泸州，借通峡路进奉为名，实为扩地。渝州、泸州皆陷。王建遂有两川兼三峡之地。

见此，昭宗即命韦庄为判官，同谏议大夫李询宣谕两川，劝解王建与顾彦晖。庄过泸州，正逢南定楼斗酒宴，其间痛饮泸州老酒，醉倒酒楼。

这一醉，就是一天一夜。

黄昏，韦庄在琴声中醒来。宿醉初醒，身体轻软，飘浮仍似在云端。

从床上起来，绕过一架屏风，只见窗前设着一个曲足香案，案几上放着一个如意缠枝莲纹镀银铜盘，搭着一块白色手巾。

盥洗完毕，韦庄循着琴声走出房门，向后园缓缓而行。

泸州暮春的傍晚，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子软腻腻的淡香，夹杂着些甜丝丝的气味。韦庄心中自忖，都道泸州城里户户酿酒，果不其然，这正是自酿的家酒的味道。酒香四溢，混入空气之中，竟令人有微醺之感。

晚霞当空，夕阳之下，一位女子横琴而坐，正是谢娘。

只见她直领窄袖霞绡裹身，外披白色纱帛，裙幅褶褶如皎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白玉蝴蝶簪，不施粉黛，微微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

谢娘左手轻按，时而推出时而带起，时而又吟、猱、撞、唤、进复、退复、分开，右手则抹、挑、勾、剔、打、摘，极尽繁复变幻。行云流水间琴声一时如流水淙淙，一时如金戈铁马，谢娘低眉而唱：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弹奏中途，琴韵歌声陡变。歌声由先前的低而不断、如游丝随风飘荡，渐渐越转越高，直欲裂空而出。琴声却愈来愈柔和，最后只是琤琤、琤琤地伴奏起来。

一曲歌罢，余音绕梁。韦庄击掌而出，赞道：“好琴。”

话音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好曲。”

谢娘推琴而起，侧身福了福，毫无忸怩之态，落落大方道：“承得郎君好诗。俱郎君《秦妇吟》之功矣。

韦庄目露欣赏之色，沉吟半晌说：“陶渊明讲‘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正是道琴须言有尽而意无穷也。琴乐力求曲淡、节稀、声不多，推崇孤高岑寂、淡而会心。即和淡、恬淡、静淡、古淡也。姑娘此曲繁手异声，只怕不能被众所许也。”

娘破颜而笑：“郎君论琴，和奴家爹爹平日论酒真真不谋而合。爹爹曾言‘花赏半开，酒饮微醇’。又道‘好酒应该淡而不薄，清而不散，久而不弱’。想来取的也就是这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韦庄失笑道：“姑娘果真爱酒如斯，字字不离酒了。”说着缓步上前，手指轻拂琴弦，听得琴弦发出铮铮两声，又继续道：“姑娘此琴，琴形为凤势式，呈蛇腹断纹，间或杂有流水断纹，虽较梅花断逊色，已是不易。材料

非桐非梓。听闻蜀中制琴手雷威制琴不必皆桐，每于大风雪中独往峨嵋，择松杉之优者伐而斫琴，妙过于桐。姑娘此琴，当是松杉之木也。”

谢娘听得韦庄侃侃而谈，心下愈加折服。眼波流转间，瞥见韦庄面色尚带三分苍白，念及他日前醉酒之状，又不由暗笑。倒底少女心性，心念转动便慧黠而笑，语如泻珠：“郎君博闻强识，令人好生佩服。只是日前大醉，倒是不宜太过劳神。今日不知可大好了？”

韦庄谈兴正浓，不意被谢娘打断。忆及前日南定楼斗酒旧事，不由心生尴尬。轻咳两声道：“已无大碍，多谢姑娘挂怀。数日叨扰，甚愧。”

谢娘贝齿微露，璨然而笑，嘴角一个梨涡闪了出来，忽隐忽现。忽听得韦庄问道：“某于长安洛阳，亦喝过无数好酒。不论是滑州冰堂春、杭州梨花春、剑南烧春，还是岭南荔枝酒、西府西凤酒，甚至是草原的羊羔乳酒、大食的葡萄美酒，都从未醉至如此地步。不知姑娘那日所上的老酒，何以酒力如此强劲？”

谈及老酒，谢娘面露得色，轻快地说：“郎君久居中原，自然不知蜀中泸州老酒最是厉害。郎君昔日所饮之酒，不论是冰堂春，还是梨花春，不论是荔枝绿，还是姚子雪麴，抑或松醪、玉醴、清醇，都是自春于秋，酤成即鬻的甜酒，随酿随卖，浓度不高，酒味较薄，故虽大碗痛饮亦不至醉。”

听得谢娘如数家珍，一一道来，韦庄不禁叹服，长揖拱手道：“都道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然也。泸州老酒更是酒中之王也。”

多年以后，韦庄夜半酒醒，于重楼之上，独对帘幕低垂，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忆起与谢娘谈琴论酒的情形，情怀激荡之下填了一阙小词：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一枝春雪冻梅花，言谢娘弹琴之美也。

满身香雾簇朝霞，言谢娘论酒之异也。

其时，斜阳西沉，皎月东升，谢娘和韦庄在池中小阁弹琴论酒，周遭香雾氤氳。这香雾非脂香粉香花香，系酒香也。

未几，梁篡唐改元，庄与诸将佐诣高祖劝进曰：大王虽忠于唐，唐已亡矣，此所谓天与不取也。于是帅吏民哭三日拥高祖即皇帝位。进左散骑侍，判中书门下事。凡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皆由庄所定。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韦庄传》

韦庄见中原动荡，不愿归去，遂留于蜀中。思及前日别时佳人之约，想到泸州两江浩荡之美景，赤水流霞之奇观，便决定前往蜀南道泸州避乱，这一住就是四年。

庄是韦应物的四代孙，虽家世显赫，但因家道衰落，屡仕不第，又逢衰乱之世，流离避难，一直都处于颠沛流离、坎坷困顿的境地。在泸州的四年，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为诗酒快意、逍遥自在的四年。这段时期，他不是和谢娘纵舟于江湖，临风弄潮，揽日赏月，就是和谢娘流连于酒坊，弹琴品酒，吟诗作赋。

因才名盖蜀，昭宗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春，王建命庄为西蜀掌书记，庄遂携谢娘赴成都。昭宗天复七年（公元907年）三月，唐帝禅位于梁。九月，判官冯涓劝王建以蜀王称帝，王建不从。时任安抚副使掌书记的韦庄与众人密谋后，率吏民哭三日，王建即皇帝位。凡郊庙之礼，册书赦令，皆出庄手。庄亦进为左散骑侍，判中书门下事。

这一年，谢娘二十六岁。

是夜，韦庄参加完宫宴，双眉紧锁归家。刚进书房，便见谢娘正在燕尾翘头案前书数日前所题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听见响动，谢娘抬头。见是韦庄，嫣然一笑，素指纤纤，拈起才题的浣花笺：“韦郎，奴今日可又有长进？”

韦庄接过红笺小字，心不在焉地摩挲半晌，开口道：“圣上闻你会词翰、善酿酒，欲召你入宫教宫人为词酿酒。”

啊？”谢娘一声惊呼，不安道：“圣上何以知奴？”

庄面露懊悔：“怪某孟浪，将你前时所酿的泸州老酒携入宫中，圣上饮后，赞不绝口。兼某素日爱吟《春日游》，他又闻得出自你手，曾啧啧称绝。今日宫宴，便趁兴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令某推托不得。”

韦娘心下忐忑，然见庄面色凝重，反强捺惊惶，安慰道：“韦郎勿忧，

圣上登基，郎有大功，想不至于此。奴去便是。想必三五日就回。”

一入宫门深似海。谢娘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黄昏时分，春雨方歇，略带轻寒。蜀国宫中，亭台楼阁，宫粉玉砌，一径青砖铺路，花石为阶。真个是处处修竹依傍，时时仙云堕影。谢娘倚在窗前，痴痴望着宫墙上方晚霞染红的天空，低低唱着：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消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

歌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如冰下泉水，涩滞不可闻。

“韦郎，韦郎，你今日为奴作《小重山》，奴定要挣脱樊笼，绝不负你。”

言毕，谢娘目中微露坚毅之色，扬声道：“来人。”

数位绯衣宫人急步上前来，谢娘沉吟半晌，吩咐道：“明日之前，备石斛、丹参、五加皮各五两，侧子、秦艽、杜仲、山萸、牛膝各四两，桂心、干姜、羌活、川椒、橘皮、黄白前、川芎、茵芋、当归各三两，苡仁一升，防风二两，钟乳八两，泸州老酒四斗。

片刻之后，宫人将谢娘所需之物一一报与蜀主王建。建传御医前来。医听后道：“此乃《备急千金要方》中石斛酒要方也，专治风虚气满，脚痛痹挛，弱不能行。

建诧之，未许。数日后，谢娘又命宫人再备钟乳八两,丹参六两，石斛、杜仲、天冬各五两，牛膝、防风、黄川芎、当归各四两，附子、桂心、秦艽、干姜各三两，山萸肉、苡仁各一升。泸州老酒三斗。

建再传御医。医道：“此乃《备急千金要方》中钟乳酒要方也，专治风虚劳损，脚疼冷痹羸瘦挛弱不能行。”

如次这般数次，建遂不以为意，任由谢娘日日在宫中索药制酒。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到了第二年暮春。蜀宫中柳绵飞老，幽葩细萼，渐敛余红。

这日，王建朝堂议罢，正欲前往书房，宫中总管踉跄来报：“圣上，谢妃娘娘，她，她不好啦。”

病榻前，谢娘隔着帷帘，气息虚弱，声音低微：“圣上。奴痴于制酒，以酒为食，尤爱泸州老酒，不思其它。近来泸州每出新酒，奴必尝之，日积月累，不意身中积毒。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奴想及爹娘，几欲魂绝。还望圣上宽恩，允奴身回故里，临去之前得以与家人团聚矣。”

武成二年（公元909年），正月，庄进为吏部侍郎平章事。三月，谢娘返泸州。临行前，庄趁夜来见谢娘，见谢娘玉容惨淡，了无生机，心下惨然。数度哽咽后嘱道：“卿能回故里，有双亲照拂，某心大慰。唯有一憾，还望能为解之。某素饮泸州老酒，绵甜甘冽，实为人间上品。唯味尚躁辣，不敢多饮也。以卿天资，定能凭籍泸州老酒更创佳酿也。有生之年，若能得以饮卿佳酿，则如见佳人，死可瞑目矣。”

将杯中老酒一口饮尽，韦庄临风击箸而歌：

“今日送君十万，红缕玉盘金缕盏。须劝，珍重意，莫辞满。惆怅异乡云水，满酌一杯劝和泪。须愧，珍重意，莫辞醉。”

歌罢，人静。只听得树间风露簌簌作响。庄推桌而起，转身渐渐远去。

公元911年，三月，谢娘逝于泸州，前蜀大赦。

公元925年，后唐伐蜀，前蜀灭亡。蜀陷于战乱，泸州酒业萧条，谢家酒坊亦难挽狂澜，渐泯然于市井。

公元960年，北宋新建，泸酒复兴。公元1324年，泸州郭怀玉脱颖而出，独家研制成酿酒曲药——甘醇曲。以此曲酿酒，浓香甘冽，不燥不热，优于回味。韦庄关于泸州老酒“脱胎换骨，不燥不辣”的夙愿，终于在第一代“泸州大曲”中得以实现。

此时，距韦庄薨414年，距谢娘逝413年。斯人永逝，芳踪难追。他们之间的故事，亦早湮没于荒草巷陌之间，不知年月久矣。

泸州城外，唯有长江之水，依旧浩浩汤汤、满溢酒香，日夜流淌，不绝天地。

（作者姓名：向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