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世一人（十）

“真没想到你竟能做到这个地步。”空上君满嘴的嘲弄语气。

晚间，夙洛房内，空上君携酒而来。

夙洛却是一笑，不以为然：“醉了，我可不管将你送回去的事。”

空上君笑开，抬手就将一樽酒甩给夙洛。夙洛接住，滴酒未撒，“你生什么气？”

同空上君相处了好几百年，夙洛很清楚地知道，空上君喝酒的理由不过有二。

一是为了那个穿墨鸢白裳的女人。

二是因为气愤。

“生什么气？我只是惋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有资格跟我喝酒的人，现在那个人却要自掘坟墓。”

夙洛一挑眉，明白空上君说的不过是他执意要为令九渡仙骨之事。

夙洛故意调节气氛：“不是说我这小子一根筋得很？还时常给你添麻烦？要是我真没了仙骨安安静静修行几百年，你耳根也能清净一段时间。”

空上君却是一脸的担忧，直接不说话。

夙洛再道：“我生而有灵力仙骨，不必担心。”见空上君脸上大写着没把握三个字，夙洛遂收敛了前时的语气，也认真起来。

“怎么觉着确实是我害了你。”空上君饮一口酒，思绪又被拉回到那个女人身上，“若是当初你没有……”

“若是当初我没有见到她……”夙洛却截断空上君的话，端茶抿一口：“今时今日的事，亦是无可避免。”

“呵——”空上君笑开：“小子，在我面前还装什么严肃讲什么道理？别忘了我可长你几千岁，要论资历，你断然要被排出六界之外了。”

夙洛浅笑，“资历什么的，我是不如你，但真心这一点，我却比你来得真实得多。”

空上君提壶的手一顿，闻夙洛续道：“你还没能忘了她，这是你的命门。”

“我不过百年仙龄，见识浅薄是事实，但却晓得何为珍惜眼前人。虽做的事情或许有些过火，但若是不过火，岂不是要成为第二个空上君与九歌玄女？”

夙洛一脸严肃道出此番话，在提到九歌玄女四字时空上君骤然一个激灵。已经有几百年，他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人名字的人也只有夙洛一个。

“事到如今你还提她做什么……”空上君整个人一下陷入烛光的阴影之中。他确实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却也同夙洛一样，是个一根筋的人。不过空上君从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当初是你带我去见了玄女最后一面，亦是见到水镜之中……”夙洛一下顿住话语。

空上君却言：“她的后人，魔君令九。”

夙洛早就见过令九。

“所以，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因，但你偿这果似乎偿得格外没有怨言。”空上君眯了眼看夙洛。

只见夙洛手上的茶杯一放，“为自己爱的人，还要何怨言。”

“爱？”空上君骤时笑开，却是笑得十分可悲：“你这小子懂什么爱？不过是情窦初开不知世事，傻到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罢了！正如我与她没有结果一样，你以为她的后人就会有什么不同吗！你以为捆个女人在身边她就是你的了吗！你以为她是一心一意想同你在一起才要成仙的吗！二殿下啊二殿下，真的是傻得可以！”

夙洛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是清冷的神色。

他明白空上君此时为何这般失态，只要牵扯到九歌玄女之事，空上君就变得不像自己。甚至，不是自己。

“渡仙骨之事，希望你说到做到。”夙洛淡淡出言。

空上君苦笑一瞬：“你到时候死了，我不会救你。”

音落，空上君起身之际打翻了桌沿的的好酒。今夜他不过是饮了一口酒而已，不足以醉。但若是心中想要不清醒，喝不喝酒又有什么关系？

房内独余夙洛坐着，酒香与茶香混杂在一起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意味。

在下到凡间正式遇上令九之前，夙洛已经见过她。

魔域被天界毁灭，魔界中人零散之后，九歌玄女被空上君救治过一段时日，而那段时日亦是夙洛在九方天求习的时日。空上君待玄女极好，她说什么他都会满足，以至于玄女要看魔界的情形，空上君便消耗了自身百年修为幻成一面水镜供她每日察看早就不成样子的魔界。

九歌玄女每次都会看着水镜出神，而空上君每次都会在她身后默默注视她出神的模样。他从来没问水镜之中到底有什么，她，究竟又在看着什么人……

再后来，空上君带九歌玄女去到北国天山寻求治愈之法时，夙洛偶然得见水镜。也是那一次偶然一见，他看见了令九。

那时候的夙洛还不知道令九的身份，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这个瘦弱的女子似乎是被结界困住了，被最繁琐复杂的结界困在魔域最底层。

夙洛起了兴趣多看水镜一眼，也就是那一眼，他才发觉原来被困在结界中的女子日日都在反噬结界。

这是什么法术他不知道，但他却好奇待结界被反噬完的那一天，她究竟会做些什么。

于是在夙洛的仙术灵力越发精进时，他自己造出一面水镜，窥看那个女子。

果真，她不是一个受制于人的人。夙洛看见她妖红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存，甚至冰冷得恐怖。可是身为九重二殿下的他却丝毫不反感这个浑身充斥着戾气的魔界女子。

在水镜之中，夙洛见到令九是如何一个人活下来，如何嗜血无道一步步夺得魔君之位，又是如何在夜里辗转难眠，惊呼着九歌玄女的名字清醒过来。

他开始产生见她一面的想法。但他身处仙界，她在被层层结界封印住的魔界，没有办法。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她已经足够强大，足以破除封印住魔界的结界时他立即请命回了九重天。

果然，不出几日，有消息传上天界，说是魔界封印被破，新的魔君登临魔界。

那时候夙洛毫不担忧，反倒是在悠闲阅读经书之际荡开一丝浅笑。他越发想见到那个心狠手辣却又藏着无数秘密的女子。

一日又一日，魔界肆虐人间的消息不间断传上天宫。

终有一日，天界决定派兵讨伐魔界，而此时恰巧遇上夙洛的历劫之期。于是他被派往人间。不止是救助凡人于水火之中，更是带着铲除魔界，诛杀魔界的道义而去。

但，这层道义不过是天界众神强加在他身上的。

夙洛从未想过要屠杀整个魔界，亦是没有以诛杀她这个新登临的魔君为道。

他下到凡间不是为了救助所谓的疾苦苍生，唯一目的不过是想见她一面。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房内的夙洛想起往事不觉自嘲一笑，端了酒来大饮一口。

当初的他不过是想见那个女子一面，可现在，他却无法抽身亦是不愿抽身。

待在令九身边似乎一直都是他心中所想，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亦会是这样。

藏着无数秘密的令九就是被他喜欢上了，所以他愿意包容令九的一切。哪怕是谎言，他也无所谓。

翌日。九方天后山清池。

空上君咋舌瞧一眼在清池中静修的夙洛，侧回首之际却是不觉一叹。

身侧同样关注夙洛的令九开口：“请空上君明说，换骨之法，究竟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关心他？”空上君的神色很是复杂：“那又为什么执意要成仙？”

“我……”令九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没强求你告诉他要成仙的原由，只是一味帮你。而你，有没有对他说过实话？又是不是在利用他，欺骗他？”

空上君一席话讲得格外认真，令九置于膝盖上的手微握，面上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自然没有。”

空上君一声嗤笑，视线再看向双眸紧闭的夙洛。夙洛的神色不大好，约莫是空上君在清池里动了手脚用以帮他保命。

“那晚你出了九方天，我知道。”空上君没看令九，淡淡开口。

令九亦道：“空上君知道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令九指的是她特意留下一个探子回来告知空上君丢了她的行踪。

又是一声嗤笑传开，空上君终于正视令九一眼，一字一顿开口：“但是你却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也知道。”

骤然泛起一个激灵，令九浑身一颤，双手已是紧紧相握，她的神色有些慌张。这些，空上君全部看在眼里。

原来夙洛来寻她的那个夜晚，他早就知道她不在房内了，甚至知道她离开了九方天。可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夙洛先前的话骤然重重撞入令九脑中。

他问过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亦问过她那夜是不是一直呆在房中……令九也同样看见了夙洛当时万般复杂的神色不是么。

可是那个时候，令九骗了他。

空上君见令九出神，心中已明白大半。

起身离开之际同令九言语。

“不要再骗他。”

令九顺着空上君起身的动作仰首。

“他不傻，只是比你真心得多，也珍惜得多。”

“此番的劫难若能熬过去，跟他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