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凤求凰兮
汉景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43年）的一个春日，天府成都的临邛县城内，一个名叫卓王孙的富豪家中，宾客云集，热闹非凡。在众人簇拥中，有一个面如冠玉，留着八字须，身着锦衣华服，相貌堂堂的男子，十指尖尖，正抚琴弄弦，边弹边唱着一首名叫《凤求凰》的歌曲：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在此房，何缘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这个抚琴弄弦的男子便是后来成为汉赋大家的司马相如。夜已深，天际一弯朦胧的月牙掩在轻烟似的云层之后，月光在卓王府郁郁的青檐黑瓦间流淌，不知不觉中司马相如竟借着琴声抒发起爱慕之情来。众宾客只晓得琴声铮铮动听，谁又能解曲中深意？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优美的琴声竟真的惊动了卓府小姐卓文君，她情不自禁偷偷走到屏风后默默倾听起来，精通音律的她自然懂得此曲的妙意，虽然听得满面娇羞，但心中满是欢喜。也许是心灵感应，司马相如竟将这曲《凤求凰》演绎得委婉缠绵，行如流水，时而轻盈，时而激越。屏风后的卓文君，只听得如醉如痴，芳心暗许，不舍离去。
莹白的月光，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静水。文君眼映秋波，望着夜空，望着望着，那明亮的一轮里好像走出一个含笑的男子，衣带临风，飘飘飞临她的眼前。她内心翻涌着不可名状的怅意，停在一片欲待吐蕊的点点绯红中。一阵微风吹过，她微微转过身，吃惊地发现相如站在月光里，正望着他，朗面含春……
次日，卓府大乱，只因被卓王孙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卓文君不见了，找遍全府上下也未见踪影，当卓王孙得知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后，大为恼怒，说道：“文君太不成器，我不忍心杀死她，可是也别想得到我的一文钱！”
且说这夜奔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赶着马车星月兼程奔走得既疲惫又内心欢喜。司马相如情意绵绵看着身旁的佳人，恍若在梦境里一般。夜露打湿了他们的衣衫，林子里的寒气一点一点渗透到他们的心里，文君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相如叫她紧紧抱住自己，他扬鞭，加快了马步，想把这无边的黑暗甩到身后。
天明，马车停在一丛修竹林边。一座低矮的茅屋毫无生气地掩映在丛林之中，房屋四周的杂草几乎要探上屋顶，坝中的水罐子倾倒在地上，屋角结着一层落满灰尘的蛛网，原来这就是司马相如的老家。自从相如到京城做幕，就没有回过这里，父母早已逝，家中再无他人。一阵清风掠过，竹叶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文君的心猛地一颤。
日子如水，流逝而过，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文君和相如在乡间日复一日过着清寒的生活，可是渐渐地，文君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雾霭，似乎又有什么事情牵动了她的心绪。文君开始想家了，她的思念如这闲庭桂子一样浓浓郁郁，落满衣襟、落满心头。
又到中秋夜，往事像屋前的溪水一样，又像这月光一样朗朗倾洒在他们身上。相如咂饮了一口酒，长叹一声：“多么甜香的酒！多么醉人的夜！今宵有酒今宵醉，我看夫人就不要想家人了，让我们来痛饮一杯！”卓文君也望着明月，眼睛里荡漾开一汪粼粼的水波。
相如又饮了一口酒，含在嘴里，仔细品着滋味，独自沉思之际，抬起头凝视着文君：“我们何不回临邛自产酒来卖？蜀南江阳产美酒，那里有我一位好友刘永槐，做令史好多年了，我想请他引荐酿酒师傅，我们好好学学酿酒技艺。”文君点点头，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随后文君典当了自己的随身戴着的玉器，筹足路费，开始上路。
气合大道醉在江阳
从成都到江阳这条路，司马相如并不陌生，以前随梁王到夜郎国平乱，曾路过这里，所以对一路上的栈道、河谷、危岩都一一熟知，几日后，他们打马来到江阳郡郊外，波涛起伏的长江出现在他们眼前。放眼望去，茂密的芦苇摇曳在江边，阵阵清香从苇叶的露珠里飘荡，散溢着清秋的气息。浅白的芦花素如新雪，花絮翩跹，翻飞如鸢，风情万种地涌动在那碧波涟涟的枝叶上。望着此般景色，文君的眼神滑过一丝怅然，相如见状，也不敢触动她的心事，就把目光移到岸上。
岸边的水车如纺车上的辘儿，忠实地俯向江面，一刻不停的转动着笨重的身躯，偶尔发出吱吱的吟唱，明媚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水花与光线织出了一道彩虹。文君的心慢慢地回了过来，眼睛里也有了一些活色，时而露出一丝笑意。
当相如、文君一出现在风香酒醉的江阳，就被具有独特气息的江阳美景吸引住了：两江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江岸城中有城，街巷旗下有灯，灯下有烛，人欢马嘶，好一派水上世界。相如并立在她的身边，清风徐来，文君的鬓发被吹得丝丝飘飞，也把她的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响，水面上湿润的空气抚慰着她的肌肤。他们心中充满喜悦，尤其是文君，脸色红润若桃花的颜色，在沿岸垂柳的映衬下，更显俏丽。
东门码头是当地最为繁华的地界，茶楼、酒肆、商铺随处可见，南来北往的，做买卖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见过刺史，刺史派出随从领着他们踏进酒坊。一进酒坊，浓郁的香气就扑进他们的鼻子里，让人感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酒液濯洗了一番那般酣畅通透。酒香之中，相如望着文君月光一样明净的脸庞，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浑身的血液都加速了流动，整个身体好像跃入了云端，好像他饮进的不是酒，而是春风荡漾的一份情愫……
几个穿着对襟衫子的汉子正在劳作。他们的神情很是专注，就连相如、文君的到来也没能吸引他们的目光。一个酿酒师傅听刺史派来的人说明来意，便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交给他的徒弟。文君一脸急迫地询问：“这江阳的酒和我们成都临邛的酒有什么不同呢？”
酿酒师傅扬了扬头，面带骄傲之色：“我们江阳的酒呀，那是物华天宝，连当朝天子都喜欢喝，哪年不进贡个百十多桶的？”在酿酒师傅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一口井边，酿酒师傅向他们讲起了酒的神妙：“用这甘冽清甜的井水酿就的酒，体现出了阴阳结合的道理。这阳者为可见之粮、水等有形之物。阴者为不可见者之理、气、神、智。阴阳鼓荡，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我们江阳这馥郁芳香的老窖美酒在阴阳和合、鼓荡交融之中达于出神入化，酿酒就是把握阴阳调和的智慧。”
酿酒师傅用木酌舀起美酒递到相如面前，相如接过木酌，浅酌低饮，细细品味。山泉一样甘冽的美酒穿肠而过，浸润着他的心怀，在美酒浓郁的芳香中突然感觉到一种丛生的豪气。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通畅饮，直觉得
五体通泰，神清气爽。那些为生活所迫的琐事，似乎都化作浮云飘远了，只留下美酒佳人。相如在这美酒里陶然忘我了，一首诗作奔涌而出：“大哉，酒之于世也。礼天地，事鬼神。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蜀南有醪香溢四宇
从江阳郡回来以后，相如、文君带回了江阳佳酿，他们决心将江阳美酒再加上桂花的香郁，密封一段时间再开启。平时喝它，能延年益寿，身体不适时喝它，还能起到康复的作用，这样的好酒，若是酿出来，岂不是很受人欢迎？他们给铺店取名江阳酒肆。
有凉快的风从青衣江水面上带着浮萍的清新和袅袅的水汽徐徐而来，让人的心中生起一种淡淡的宁和的舒畅。秋光正好，沿路的繁花已经开始飘落，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风熏得泛起清濛的黄，连带着把临邛的山石青砖都染上了一层浅金的烟雾。此时桂花却开得繁复如云，桂子的清甜香馥如雨般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无声无息，令人迷醉。
相如抬头望了望远处直插云霄的山峰，山显得那么高大而不可动摇，低头看了看沟下的河水，水是那样的荡漾而不可倒流，又走到身旁的那壮实的大树前伸手拍了拍，大树是那样的昂扬而一声不响。
邛崃山深深的山谷像摇篮一样，桂花村就躺在它幽深宁静的怀抱里。这山谷里不仅有漫山遍野的桂花树，还有熟透了的野葡萄，地面到处是凋零了的树叶，还有鸟儿遗落的羽毛。山谷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山的剪影，它们透出晴朗的蓝色，仿佛山也变成了一片天空。
一日，相如、文君来到山谷，采集桂花。天空中的云朵悠悠地行走，像是赶集的少女，脚步匆匆，而又喜气洋洋，叫人怎么也追赶不上。山涧流水淙淙，泠泠成韵。流水跳过一层又一层的石阶，像个顽皮的孩子不时溅湿他
们的衣襟。
文君将头紧紧贴在相如胸膛，像是倚靠着一棵浓荫蔽日的桂花树，任幸福的泪水恣意流淌。
相如和文君精心筛选刚摘下的桂花，摊开放置于通风阴凉处风干一夜，随后在桂花加入饴糖拌匀，放到酒缸里发酵二、三天后，再放上一些江阳美酒，然后密封窖藏。
自从将这一坛子一坛子的江阳美酒和着桂花密封窖藏之后，文君每日都要细心查看，看看有没有密封不严的状况发生，就像是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生怕会出现什么差错。一天清早，文君早早起来，当她打开封盖，惊喜地发现这用桂花浸泡过的酒色泽浅黄。她蘸上一滴，轻轻送进口里，酒质清新醇和、绵甜爽净，还有一股纯天然的桂花香味。她赶紧拿去给相如喝。酒一入口，相如就被一阵清香侵袭。他没有想这酒竟然如此爽口，脸上不由露出笑容，连连夸道：“真是不错啊！真是不错！”
临邛江阳酒肆开业。舒缓的古乐声中，祭祀酒神的仪式依照传统礼制举行，司马相如身着华服，徐徐步上高台，虔诚上香参拜。
浅黄色的酒液晶莹夺目，像是一块温润的玉石盛放在酒碗里，众人的眼睛都被那剔透如玉的酒液映亮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他们走上前去，每个人都从桌案上取走一碗，高高擎过头顶，以表敬意，然后开怀畅饮。芳香馥郁，甜美可口的美酒穿肠而过，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拂过一缕清
风，顿觉舒适清爽。咂咂嘴，那芳香之气还存留在口中，似是刚刚嚼过鲜桂
花一般。
他们没有想到这和着桂花香的江阳美酒如此爽口，一碗酒下肚，通体舒泰，好像刚在山泉里浸润过似的。唇齿间还留着浓郁的芳香，好像一株株的桂花树就生长在身边，那桂花的香气在身旁飘散。相如情不自禁提笔写下赋作：
吴天远处兮，采云飘拂；
蜀南有醪兮，香溢四宇；
当炉而炖兮，润吾肺腑；
促吾忧思兮，落笔成赋。
日子滑过风溪河，宛若掌心停留的水，在最柔软的深处，岁月点燃遗落的风，流淌的谣曲，宛若金子在沙砾中吟唱。
虽然已经是深秋，一些树木的叶子开始泛出淡淡的黄色，像极了黄昏初现时的色彩，看上去有着暖人眼目的柔和的美。阳光带着温暖的韵味，如金子般澄澈，暖暖地照在大地，相如和文君的心情一如这碧蓝如水的天空。
江阳酒肆，坛坛罐罐的上空有遮阳蔽雨的通棚，一半埋入土中用油布与黄泥封牢，并在口子上盖着结实的竹编尖顶盖子，里面装的全是一等的好酒。
桂花酒很快就火遍了临邛县城，各地的大酒楼或富豪权贵纷纷前来求买江阳酒肆的美酒。可是卓王孙与相如、文君虽同处一城，却不相往来。
一日，相如、文君托人给卓王孙带去加上桂花香郁的江阳美酒，卓王孙坚决不要。他的街邻都劝他说：“你只有一子二女，又并不缺少钱财。如今文君已经委身于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一时不愿到外面去求官，虽然家境清寒，但毕竟是个人才；文君的终身总算有了依托。而且，他还是我们县令的贵客，你怎么可以叫他如此难堪呢？”
醇美的江阳酒冲刷掉了依附在卓王孙身体里的愤怒的种子，也燃起了他对女儿的思念。为了顾全自己富家的体面，卓王孙最终不得不对女儿作出让步。他分给文君奴仆百人，铜钱百万，又把她出嫁时候的衣被财物一并送去。
随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双双回到成都，购置了豪宅，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司马相如宅第一眼望去，高大威严。一日，一位风尘仆仆的官吏与一位护卫士兵径直往司马相如宅第走去。他们跟着侍从入内，穿过正中三重堂，绕过几个厢房，来到庭内石桥荷塘边，凤竹香桂掩映中，司马相如正品着美酒，写着词赋。彼时，相如不过四十岁左右，三须冉冉，风度翩翩。相互施礼拜见后，大家分宾主坐定。官吏顿时说明了来意：原来高宗驾崩，武帝即位，派吏使来召相如入宫。
一代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带上书卷，携上江阳美酒，一骑风尘，一路往北……
（作者姓名：上官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