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法下手
纳奥米挣扎地想拨开克劳福特的手,但自己的手就像海绵一样软弱无力,身体不受控制。
争执的声音惊醒了卡蜜拉,冲上前去想拉开少年却被狠狠甩到一旁。公主哭丧着脸试着阻止盛怒下的克劳福特。
纳奥米觉得晕眩想吐,眼前的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从少女瞇起的双眼中,克劳福特看见了同情与怜悯。
“不……我不需要这些,我不需要这些软弱的东西。”
但纳奥米的眼神里却没有憎恨。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对方的手松开了。克劳福特摇摇晃晃地跌坐在河道上──懊恼、疑惑、愤怒、不解,他痛苦地将脸埋入了掌心中。
纳奥米的颈部仍残留着克劳福特的体温,刚刚自己差点就要被杀了,心惊胆颤之于,她发现脸侧有水珠滑落,由眼角一路滴下,溼咸温热。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哭了。
是因为眼泪,才使他恢复清醒吗?动摇他意志的是这毫无掩饰的情感吗?
缺氧使得纳奥米动弹不得,身体就像是铅块般沉重,只好就这样静静地让河水从身边流过、让眼泪静静地落下。大口喘气,将鲜甜的空气贪婪地吸入肺部。
刚刚差点就要死在对方手上,这赌注或许有点大……但她相信,两人会在这里、在“茧”之外的世界相遇,不是没有意义的。
克劳福特的身体在颤抖。他可以冷血地无视对方的求饶,恶毒的诅咒与痛骂他甘之如飴,这些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因为对方马上就要成为一具冰冷、不具威胁性的尸体。
第一次他无法下手。
剥夺他人性命的沉重与罪恶感猛然向他袭来,过去一度想遗忘、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的模样、声音,甚至是挥刀砍向对方时,刀刃传达到手心的凝滞感、扑鼻的血腥味,筋肉撕裂、血液飞溅的声音,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在今夜化作恶鬼向他袭来……
一双手轻柔地将少年拥进怀中,克劳福特脑袋里紊乱繁杂的思绪顿时烟消云散。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无法思考、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与她的声音:
“如果不恨你的话,你就下不了手吗?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可以杀人的理由,露出这么勉强的表情,你要我怎么恨你?没有人可以毫无理由的去取走一个人的性命。其实,你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吧。”
克劳福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目光呆滞。杀人、被杀,他的人生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件事,想要活着、立于他人之上就必须比别人更很、更残酷。
打过怀孕的女人,杀过老人,将年幼无知的孩子一个个拖离家人身边,不管是贩卖人口或是运送孩子的尸体,被憎恨、吐口水、扔腐败的食物、殴打、鄙视……他所存在的世界充满着种种不快与负面的情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仅是相互利用。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没有太多麻烦事、没有包袱、不用处理人际关系,孑然一身倒也轻松。
那他在不满什么?
脑子可以清晰分析事态,可以说出说服的自己的千百种理由,但唯独心就像是脱离控制般不断抵抗,像是人格分裂般,每个分裂的灵魂都有不同的渴望、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事物。
唯有无视一切、压抑所有的感觉才能使自己正常运作,不然,自己每一分一秒都有爆炸的可能,“自我毁灭”这项机制隐藏在内心深处。
“她的话,为什么让我感到如此痛苦?”宛若月光一般的少女,她的身边所散发的是温润、直入心扉的光芒,不像太阳的光那样刺眼慑人,但却是足以驱散黑暗的澄静光辉……让人难以直视,不只是身体,彷彿连灵魂都要被那道光芒给吞噬。
“为什么是你在哭啊……”
“因为你不哭啊,”纳奥米破涕而笑,“难过的时候大哭一场、开心的时候放声大笑是一件十分痛快的事。”
“都几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少年苦笑,心情却也因为对方舒缓许多。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克劳福特拉着纳奥米来到卡蜜拉身边;步伐散乱无规律,有如逃命般一路拔足狂奔。
从树丛的另一端窜出数十名穿着暗红色凯甲的帝国士兵,衣着破败、身上夹着不少枯枝树叶,模样相当狼狈。他们看见克劳福特等人时吓了一大跳。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一带已经封山了吗?”
一名士兵大声斥责,目光掠过金发赤瞳的少年停留在卡蜜拉的身上。酒红色的漂亮卷发、华丽的蕾丝洋装、异于常人的苍白肌肤,还有挂在她胸前,那个狮子纹徽章的坠饰……
“那边的那位,难道是……”
士兵们的目光转而投向纳奥米身上,如夜空般漆黑的长发,左右相异色泽的眼瞳,一蓝一红,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他们纷纷抽出腰际上的武器。
“你这家伙就是绑架公主的魔女吧?”
克劳福特望向身后的少女,纳奥米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只见她抽出了一把暗紫色的匕首,上头佈满神秘的刻纹。克劳福特第一次在对方身上看见如此冷峻的表情,像是结了层冰霜似。
少年正想拔剑上前,却被纳奥米制止了。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以交给我处理吗?”
“哈哈!就凭手上一把小鸟般大的匕首,除了自尽外没有别的用途吧?”
语毕,数十名士兵蜂拥而上,就在同时,纳奥米手中的匕首刺穿她的手背,鲜血滋润刀面,里头的刻纹在黑暗中散发出诡异的光芒,细微的声音如同呢喃般开始咏唱──
封绝的旋律、被诅咒的记忆,透过相承的血脉与灵魂,借用您的力量……
潜伏在水中的精灵啊,请助我歼灭眼前愚昧的生灵。
鲜血落至地面迅速形成一道完美的圆形,并书写好相应的文字与符号,发出不祥红光的魔法阵图让帝国士兵停下脚步,超乎常理的事在眼前发生──原本静静流淌、平稳低浅的河面开始抖动,出现许多旋涡,水流的转速也越来越快,瞬间便形成数道高耸入天的巨大水柱,被卷入天上的水珠如雨点般落下。
纳奥米的血不断从掌心的伤口流到地上,被魔法阵图吸食,魔法阵及上头的文字持续发出红光;水柱彷彿有意识地开始俯冲而下,朝帝国士兵的方向袭击而去。
被卷入水涡之中、被水柱撞飞、被高速运转的水流刮得皮开肉绽,不一会儿功夫,原本聚集的士兵们已经鸟兽散不见踪影了。
纳奥米将匕首自掌心抽出,魔法阵图的光芒也瞬间消失,原本书写成奇异文字及符号的血液马上汇流相聚,转眼间地上只留下了一摊普通的血迹。
再一次,克劳福特见识到少女奇异的能力,全身还沉浸在一阵颤慄感中,却听见耳边传来清脆的金属声响,纳奥米手中的紫色匕首掉落到地上,受伤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身体开始痉挛,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看来,勉强用自己不擅长的魔法,还是会有些副作用的……”
纳奥米抓着自己的手,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
克劳福特愣愣地看着纳奥米,手上被匕首穿刺的地方皮开肉绽,加上先前对付的召唤兽,衣服底下尽是深浅不一的伤疤,只怕伤口遍布全身,她怎么有办法忍受这样的痛楚,一次又一次?
“每用一次魔法就要伤害自己一次,这样也未免……”
“使用可怕魔法的黑术士会受到力量的反扑,付出一点点的代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只是没想到你把长老院的禁令全当耳边风啊。”
没想到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话语极尽尖酸刻薄。
看来纳奥米应该是无法再战斗了,克劳福特正想挺身而出,却马上被少女踹倒在地上,她和卡蜜拉联手将他压制在地上。
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百思不解,那家伙应该是她们的同伴吧?怎么这样悽惨……
“真感动呀……阿蜜莉,将近十年没见了吧?”纳奥米不慌不忙地说,“不过不好意思,我没空和你说话,有缘再见吧。”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不用再见到你。”
对方拉下面罩,醒目的金色发丝飘散在空中,并且有着一对和克劳福特一模一样、鲜红色的双眼。她对纳奥米戏谑的话语丝毫不感兴趣。
“从以前就疯疯癲癲的,讲话没一个正经。不过,那也没办法,有一个血统不良的父亲……”
一个闪神,纳奥米的手松开了;克劳福特逮到机会顺势站了起来,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站在面前穿着黑色斗篷的是个女人,年纪约二十余岁,和自己一样金发赤眼,如此相像的存在让克劳福特感到震惊,因为他的容貌长相算是十分罕见,但自己惊讶的程度远不及对方。
“你……你是什么人?”
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克劳福特还是回答了:
“我叫克劳福特,苏醒绿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