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使

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了，说是去接电话。舅舅也回卧室休息了。我和舅妈留下来收拾桌椅。远处有些人家在放烟火，听不见声音，只看到烟火再黑夜间绽放，消失，再绽放，再消失，如同默声电影在眼前放映着。

帮着舅妈整理完，回到卧室，洗漱完毕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却睡不着了，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发呆。

自从我上小学来，我就再也没有正经的过过这样的节日。因为九月开学，我和父母分隔两地，从未团圆。通常我都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寝室里，浑浑噩噩地昏睡一天。再也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疯狂地阅读，写作。我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因为在这样的节日里无聊，就会显得很可怜，我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还记得上次过中秋节，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那天学校发了月饼，放学时候我和所有小朋友一样被爸爸妈妈接回家。那时的饭桌还很拥挤，三个人在小小的饭桌上吃完晚饭，就搬个小凳子到弄堂里看月亮，吃月饼。

那时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共同分享同一块月饼。月饼并没有多好吃，但是当年的味道我依旧记得。妈妈怀里的牛奶的味道，爸爸身上大雨的味道，混合着月饼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就是最好的味道。

只是十多年来，我们过着分隔两地的生活，爸爸妈妈在搬出了那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告别了弄堂，有了更大的房子，住进小区公寓，但是再也没有尝过那样的味道。我也从来没有向爸爸妈妈提起过这件事，物是人非谁都避免不了，太过念旧只会伤害自己。

门突然打开了，其实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哥哥。来这个家二十多天，舅舅每天早出晚归，连面都没见到过几次，更别说进我房间。而舅妈，除了每天下午收衣服把我的衣服放到房间以外，也不会进来。只有哥哥，每天早上进来叫我起床，晚上临睡前和我说晚安。

“软软，怎么了，为什么坐在地板上。”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来。

我没说话，依旧看着落地窗，窗外是一片繁华的街景，灯火通明，照亮每一个行色匆匆，准备回家团圆的人。只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呐，你看。”他递把手机递给我，我一看，是妈妈。

我在他的点头示意下，接过电话，喊了一声：“妈妈。”

“嗯，软软，中秋快乐。”妈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苍老。

“爸爸妈妈你也是。我很好，你和爸爸在上海也要好好的。”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哽咽，眼里漾出一丝泪水。

“你有没有听话啊，舅舅舅妈很辛苦，你和哥哥可闹别扭给他们添麻烦啊。”

听着妈妈在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第一次发现唠叨竟然能那么温暖。我的身体在颤抖，却用尽量平稳的情绪说：“嗯。”

但说完这句话我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哥哥一把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拿过手机，和妈妈聊了几句就挂断了。

他把手机丢到床上，顺手在床头柜抽了一张纸，一点一点地把我的眼泪拭去。

“软软，不哭了。不管你们隔得多远，爸爸妈妈还是爱着你的啊，况且还有哥哥陪着你呢。你还有很多人呢。”他轻声安慰道，满是宠溺。

“很多人，从我上小学到现在，有谁会真的在乎我。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一把推开他，自己靠在床边。

他没再把我搂进怀里，而是起身一把转过脸，看着落地窗，不说话。

我也不做声，我知道我过分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歉意。我知道是我的问题，所有人都很爱我，只是我自己缺乏安全感，不敢轻易去相信。我总是想既然总要分离，那就索性不要交心，这样在失去时也不会太难受。但忘记了那些为我付出真心的人，是多么希望得到回报。

也许哥哥也会是他们的其中一一个吧，新鲜感过了，总会放弃，总会离开。

良久，他转过身，蹲下来，擦去我的泪水，重新把我抱进怀里，依旧温柔地对我说：“哥哥不会离开你。那天第一次遇到你，就对你承诺，会一直照顾你，你忘了吗？”

我不再讲话，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沉稳的呼吸，渐渐平复了情绪。

“不要走，陪着我好吗。”这是我在二十多分钟的沉默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星辰般明亮的眼睛突然照进了阳光，变得无比柔软。他点点头，揉着我的头发，说：“可以啊，但是我要下楼去拿被子和枕头啊，等我一下好吗。”

他正想起身，却发现我依旧紧紧地抓着他不放。

“乖”他缓缓地把我紧抓着衣角的手拉进他的手里，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吻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软软的，很湿润。我倒在他的怀里，贪婪地享受着他的温柔。

又过了很久，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准备起身，他却一把抱起我。那一刻，时间静止了，他的胳膊是结实有力的，他的眼神是灿烂如星的，他的呼吸是平和稳定的。他把我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哥哥一定要回来啊，不能骗我。”我突然有些舍不得他。

“当然你不骗你。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嘿嘿地笑着，走出房门。

十分钟后，我和哥哥躺在床上，各盖一床毯子。月亮从淡黄色变成了橙黄色，照亮了一角天空。楼下的绿化带里，无数小虫发出细小的声音，如同一首摇篮曲，安逸，祥和。

“软软，哥哥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哥哥都会爱你，知道吗。所以不要说什么我不在乎你这样的话，我和他们不一样，你明白吗。”

“哥哥，对不起……”我枕着他的胳膊，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说完这句，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鼻子陡然一酸，热泪盈眶。

他见我又哭，慌了神，赶紧安慰道：“软软哥哥逗你玩的啊，你可别当真了。宝贝乖，哥哥没怪你，你不哭了，再明天眼睛该肿了。”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如果他真的是我亲哥哥，那该多好。

“软软，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有个妹妹，只是十岁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凉，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悲伤的他，从前他给我的印象都是阳光的，开朗的，如同太阳一样能给人带来温暖的形象。我一直以为他有优越的生活环境，就像温室里的玫瑰，从未经历过雨雪风霜，从萌芽开始，就被人精心栽培，他的未来注定是要绚丽地绽放，其他花朵的残破枯萎都与他无关。他生下来就是给人顶礼膜拜的。

只是我不知道，玫瑰看似生机勃勃，其实泥土中，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一块石头始终硌着他，无数个日夜，玫瑰都想摆脱，想要避开石头生长，只可惜它的根已经长进了石头里，每一次吸水，注定要承受一次切肤般的痛。

他继续说：“其实你舅妈生我的时候是龙凤胎，所以我有个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妹妹。她没有你听话，从小到大，我们都对着干。一包糖果都能吵上半天。妈妈没少操心我们，那时候只要我们一吵架，我们两个不论对错都得被爸爸罚站。爸爸挺狠的，一罚就是两三个小时，妹妹那里受得了啊，通常都是我向爸爸求饶，让妹妹先去休息，然后自己把妹妹的那份罚也包了。

其实我们两个吵架归吵架，感情还是很好，也许这就是兄妹之间的情感吧。我经常背着她到处跑，我不论跑的多快她也不害怕，因为她相信只要我背着她她怎样都不会摔倒。有次我背她去上坟，她和我说，等到哪天她长大了，我老了，就换做她来背我到处跑。以前我还嘲讽她只是比我晚爬出来几分钟而已，我老了她也肯定老了背不动我。现在想来，这是她说过的最美的话。”

“那后来呢，什么叫你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插了句嘴。

“软软你别问，听我讲完。”他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后来我们一直打打闹闹却形影不离地相处着。十岁那年，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妹妹吵着要我载她。我为了显摆，就骑自行车载她去山顶。那时的盘山公路没现在那么宽，边上也没有防护带。那天一辆卡车正下山，迎面驶来，我赶紧往边上停。一个急刹车，妹妹没坐稳，跌下了车，滚了几圈就掉下了悬崖。”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我知道他哭了。我却没有说话，依旧抱着他的脖子，枕着他的胳膊。我知道，这种时候，装做什么都没发生，才是最好的安慰。

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后来我就继续一个人生活。我开始很努力地读书，因为她说她希望自己的哥哥无所不能。无数个夜里，我都会梦到她，她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傻呵呵地对我说：‘哥哥，等你老了，就换做我背你。’。而软软，遇见你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我妹妹。你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我突然好想保护你，就像保护当年的妹妹一样。从认识到现在，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以后也会一直这样爱着你。”

“哥哥。”

“嗯？”他又亲了我一下。

“明天周末，我能去看看你妹妹吗，我是说，和你一起上坟，去看看她。”

“嗯，好啊，相信她在天上看到你来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我看到一对兄妹，在森林里玩捉迷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