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背后信

此处要去云妃的仁福宫实在是十万八千里。再加上酷暑难耐，难怪常德不愿意去。

云妃喜静，虽没有清贵妃那么风雅，但也是温婉恬静的一个人，明明得宠却还是留在后宫最偏的地方。想必是一个好相处的主子，应该不会为难于她。想到这儿，何妙妙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一路上都没什么树荫，正午正是最热的时候，连知了都没了叫声。还没吃晌午饭的何妙妙被常德踢了一脚，到现在还直不起腰来。低垂着头，正看到身旁一个小鱼池。

养父的死状还历历在目，她怎么都不相信他真的会失足落水。想到这儿，何妙妙看着鱼池，里面锦鲤游弋，追逐戏水，再想着这宫里又有多少人会落在这池中，心中悲戚不已。

忽然从花园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何妙妙陡然一惊，怕被人看见自己躲懒，连忙跃到路旁的假山石后面，从石洞里悄悄的窥去。

两个步履匆匆的太监正经过这里，其中一个问道，“你确定？我明明看到陈公公那里签了何福的名字。”

听到养父的名字，何妙妙心中震动，吓的不敢出气。

“我亲手把他丢在河里喂了鱼，这还能有错？”另一个太监奇道，“我听说他不会水啊。”

“难不成他没死？”那太监急道，“坏了，那他肯定有警觉了，再想杀他没那么容易了。”

“是啊。”另一个扼腕叹息，“也罢，反正主子还不知情，这事儿就瞒过去吧。”

说完，两人就要走远了。

何妙妙躲在假山后面心惊胆战，唯恐被他们发现灭了口。原来养父的死真的是有人害了他！可是他为人那么低调，为何还有人要害他呢？

思前想后，何妙妙心中越是悲戚。她忙擦干了泪，打定主意，提起食盒就走了出去。那两个太监已经走出了小花园，她快步追上，慢慢小跑起来。

眼看着就要追上那两个太监，她一个侧身，径直撞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面护住食盒，一面佯装摔到地上。

那两个太监有些怒意，正准备教训她，只见何妙妙提着的是花妃寿德宫的食盒，也不敢得罪，只是嘴上说了她几句，“走路长点眼睛！”

“是！是！”何妙妙一面拍了拍下摆的灰，一面侧起头看向那两个太监。左边的有些微胖，眼睛很小，一路走来脸颊上全是汗；另外一个稍微瘦些，仔细瞧着，能看到他左眉上一个黑痣。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何妙妙连忙站起来一边躬着身子，一边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小跑着走了。

这两个人的样貌，她打死都不会再忘记了！

小时候，约莫是自己刚记事起，何福会把宫里娘娘们吃不下的糕点拾掇来带给她吃。像什么百花糕，云锣烧，甚至是含着肉松的月饼，何福不舍得自己吃，就会给喂给妙妙。

何妙妙也从没想追究自己的身世，自己又为什么会是一个小太监的养女。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了，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情烦心。

何福会在院子里给她种一圃向日葵。

“妙妙，”他说，“你往后要像这葵一样，追逐光明，自由生长。”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呢？对了，她好像说，“可是这宫墙那么高，怎么才能算是自由生长？”

“这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若是能离开那便是最好了，若是离不开，只能用权力保护自己。”

那个时候的何妙妙只知道跟着王才人看书写字，哪里懂这些问题。她穿着何福亲手给她缝的小袄，用的是百家布。读的是王才人在泥地上写出来的书。很久以来她都以为这宫里是爹爹最开心的地方，可是哪里知道他每晚回来的笑脸背后，是这般的曲意逢迎。

何妙妙本想落下泪来，可是又念及父仇未报，自己万万不可这般脆弱，这才忍住了泪意，匆忙向仁福宫走去。

殿门打开，立在里面的是一个俏生生的紫衣丫头，束发高额，耳后簪着一朵珠花。“哪个宫的小太监，啥事儿啊？”她开口问道。

“这位姐姐，花妃娘娘喊我来送给云妃娘娘一盒糕点。”何妙妙抬脸笑道。

那丫鬟瞧了她半晌，这才伸出手来，接过食盒，“跟你们家娘娘说声谢谢，云妃娘娘近日有些喜食小点，花妃娘娘怀胎六月还为我们费心，劳烦她了。”

何妙妙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以前没见过你啊，你是花妃娘娘宫里新来的吗？”

“嗯……对。”何妙妙只能这样回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是云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喊我紫娟就成。”紫鹃俏眉微挑，提着食盒转身走了进去，又回头说道，“你在这边等着。”

何妙妙点头答应。正午站在门口，没有一丝的树荫，只能躲在门檐下面。一点风都没有，直让她出了一身的汗。紫娟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

“拿去，喝些水再走吧。”

一瞬间何妙妙都快感激的痛哭流涕。这一天也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白眼，突然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她不由地真心笑道，“谢谢，谢谢紫鹃姐姐。”

紫鹃看着她一口气喝完，脸颊上又流出了许多汗，不由道，“你进来歇歇吧。”

何妙妙愣愣地放下碗，有些不知所措，“这……这样不太好吧。”

紫鹃皱眉道，“你进来吧，我去跟娘娘说一声。”

何妙妙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只见庭院里面有一树桂花，枝叶繁茂，长势喜人。桂树下砌着一圈玉石板，养着两丛杜鹃花，虽然早就过了花期，但是依然能想象到她们争奇斗艳的样子。

紫鹃从屋内走了出来，招呼她道，“娘娘喊你进去。”

何妙妙有些心慌，说自己是花妃府上的话也不是，说自己不是的话，常德偷懒的事情又会暴露出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慢慢走了进去。

珠帘卷起来，扑面而来的是铜炉里的清香。往里面走了几步，何妙妙恐自己的衣服污了屋内的软垫，忙在暖阁前就跪下，说道，“奴才见过云妃娘娘。”

半晌没有声音，只有紫鹃在她旁边捂着嘴偷偷的笑着。这时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轻柔恬淡，恍若软语，“你这小太监真是有趣，见也没见着我，就说见过了。”

何妙妙一时间被窘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却又听云妃娘娘说，“你进来些。听紫鹃说是花妃新来的小太监，俊俏的很，也很机灵。”

何妙妙忙推辞道，“奴才一身泥污，怕污了娘娘的眼。”

云妃没有接话，只听到瓷盏轻合的声音，有个提花缎子鞋就缓缓走到了眼前。何妙妙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抬起头来。”

何妙妙一动未动，紫鹃在后面轻轻踢了她一下。她这才缓缓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云妃一张温婉至极的脸庞，略施脂粉，眉毛没有画，反而是天然的舒展，看的让人不由得静下了心来。

只见她笑道，“还真是一个俊俏的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何妙妙心中知道不妙，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奴才何福。”

“何福……”云妃默默念了两遍，“怎么没见常德？平日里都是他来送东西的。”

何妙妙急出了一身汗，“常德他……”

眼看着她答不出来，云妃却轻轻止住了，叹道，“别以为我这做娘娘的整日在这殿中，你们玩的这些把戏我都知道。常德喊你来的，是吧？”

何妙妙连连点头。

“那你是哪个宫的？”

“奴才……”何妙妙本想扯谎，但是看着云妃温婉明媚不像是大恶之人，决定说实话，“奴才是冷宫的管事太监。”

云妃闻言，渐渐敛住了笑。转身慢慢走回了里屋。

何妙妙不知犯了什么错，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听紫鹃道，“见你办事还算机灵，这盒糕点你就拿去吧。算是娘娘积些德，莫让冷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污了这宅子。”

何妙妙听了，心里实在是不舒服，忍不住问道，“哪里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紫鹃有些气急，“那地方常年没有圣恩，死了疯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何妙妙想起养父之死，心中难过，也不愿再多停留，叩首三下就退了出去。紫鹃送他到门口，把食盒递给她，说道，“瞧你这般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但凡有机会一定要从那地方出来，晓得不？”

何妙妙心中感激，正准备离去，又听紫鹃唤住了她。

“紫鹃姐姐还有何事？”

“这日头太热了，姐姐我怕黑了肤色，往后跟着娘娘出去反而丢了娘娘的面子。你替我去浣衣局跑一趟，拿了我们宫的衣服，我给你这个。”说着，她从怀里拿了一个手帕，细细打开，包了一撮干花瓣递给她，“去年院子里的桂花，回去泡水喝最是香甜了。”

何妙妙笑着接过，“紫娟姐姐，今年开桂花的时候我还能来吗？”

紫鹃苦笑道，“也行，但你得悄悄来，莫让娘娘看到了。”

何妙妙连声答应了，转身往浣衣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