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得寸进尺
闯门的男人二十出头，身姿笔直如松，虽然一条臂膀还打着石膏，但周身的寒气并未减少分毫。
他紧抿着唇，牙肌微咬，原本线条分明的脸廓看起来刚毅似铁，冰寒的目光像两柄锋利的剑，又如两簇幽寒的火，盯得人浑身发怵。
若说何晋脾性温和似雨，那么孙铁便是凌厉如风。人都有欺软怕硬的劣性，周行不由弓起背，状似鹌鹑，懦懦地往后缩了半步。
管事们以为孙副代理会趁机打压周主管的气焰，纷纷让出一条路，却没有看到预想的事。
孙铁不露声色的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婢女，手里捧着食盒。
难道孙副代理只是来给商主送饭？方才那阵仗分明要揍人嘛！
侍女将食盒搁在桌上，福礼退下，将门掩好。
众人定睛一看，那扇门虽然被大力撞开，却完好无损，连门栓都没有折断，即便有个别人想借题发挥，却也无计可施。
孙铁步履沉重地走到姜小鱼面前，众人猜想他想干嘛？却见他怦然跪下，双手举起一块玉符，沉声道：“商主，何代理自请卸职，接受商会查办。”
没人看得到他是什么表情，话一出，惊得满堂哗然。
一旦上报商会公开判决，商主就算想保住何代理，也要受到五位长老的牵制，不得徇私。然而这起事件结果明确，何晋将负全责，十三联商不会惋惜失败之人，五位长老为了打压新任商主的气焰，一定会百般刁难！
想到以往可怕的事，吴建民率先跳出来求饶：“商主，念在何代理功高劳苦的份上，属下恳请商主三思！”
两个管事也跟着下跪，连默默无闻的小职员也一脸愤慨，涨红了脸很想表达他的意见，可惜这里没有他说话的立场。
姜小鱼持白玉镇纸往手里一搭一搭，清冷的眉目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问道：“他人呢？”
孙铁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低声道：“闭门思过。”
姜小鱼缓缓伸出手，收回了玉符，却没有下达其他命令，此举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周行眼红那块玉符，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却暂时不敢提议举贤“暂代”。
可是他鼠目寸光的下属，一心想要巴结他。论资历论身份，没有比周主管更好的人选，自以为上司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扯着嗓子说道:“商主，卑职认为，您应该尽快委任一位德才兼备的人为代理来稳定人心，主持大局。”
他特地咬重“德才兼备”四个字，孙铁失德在先，吴主管才能稍逊，没有比周主管合适的人，绕是商主偏心，也断不会任用两人来打自己的脸面。
几个管事无不诧异地望向他，吴建民冷嗤了一声，饱含讽刺。
周行是商会总部邢长老的心腹不错，且别忘了，邢长老也是商主麾下一员，他权势再大，焉能大过商主？何况，最尊贵的商主亲临卞唐，你还想让谁代表主持大局，真是不知死活！
周行也深谙这个理，没等姜小鱼发作，先一步一巴掌招呼他那属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混账东西，被猪油蒙了心了，还不快向商主请罪！”
管事被打得七荤八素，半边脸高高浮肿，他伏在地上，头几乎垂地，不敢吭声。
周行见状，越发恼怒，竟要拳脚相加。
“周主管，你干什么？”姜小鱼敛容，眸子一凝，瞳仁深处划过一抹锐利的锋芒，眨眼间不露痕迹，她的语气也不多么犀利，好似纯粹是看不惯别人在她眼前耀武扬威。
周行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身上流露着与前任商主同出一辙的威冽气息，他心虚地停手，讪讪道:“船行损失了这么多笔单子，当务之急，应该堵住这些漏洞才是，这个脑袋不开窍的家伙却在想些细枝末节，属下一时气极，忍不住教训他一下。”
姜小鱼似笑非笑道:“你的提议有些道理。”顺手把戒尺一样的白玉镇纸递给挨打的管事。
管事诚惶诚恐的双手掬捧，宝贝似的藏进袖子里，安静地退立到一旁，再不敢瞧周主管一眼。
周行被当众削了颜面，脸色难堪，但转而一想，姜小鱼既认同了管事的观点，是不是打算放弃何晋？又或者，只是试探他？
他兀自天人交战，姜小鱼冷不丁防又问:“周主管以为，代理这个位子，谁最合适？”
兜了半天，难道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周行心中翻江倒海，抑制不住的激动，这时候他的人快出来应承呀！
可惜，等了半晌，没人说话，几个管事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如木雕，气氛尴尬无比。
古有毛遂自荐，为何他要凭仗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果然谦虚就要失去先机，周主管悔恨交加，灰头垢脸地说道:“商主英明决策，想必心中早有英才人选。”
姜小鱼没了下文，仿佛默认了，负手摩裟着那块黄冈玉，慢慢踱回座位。
他们争论的无非是要她如何发落何晋，目的已达到，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她淡然道：“无事都退下吧。”
代理之位悬空，为防死灰复燃，周行决定再添一把火，道:“商主，若我们再不表示，金老板就要告上衙门了！”
这周主管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为她会被个小小挫折难倒，输得一败涂地？到底是小瞧她呀！
姜小鱼从容地侧过身，冷飕飕地说:“他想去就去吧。”
周行不甘心地又道:“商主，真的不打捞沉船？”
姜小鱼徐徐道来的声音有种寒碜的韵律:“捞起来，坐实我们的罪名？”
周行陡然一惊，额角划下一滴冷汗，眼珠子不安地闪动，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吴主管是个明白人，商主选择不作为，不失为一种保全策略，毕竟金老板道听途说，没有证据，只要他们不接招、不回应，金老板还能抽干了白芷渠，指明沉船里的东西就是他的货物？
有时候，不作回应本身就是最好的回应。
想至此，吴主管脑中一根弦忽然被触动，素来和何代理交好的孙副代理，刚才进门的瞬间，他的眼神明明对诋诽何代理的周行蕴含杀意，过程中却一直缄默不言。
莫非另有深意？吴主管暗叹，果然上位者的心思不是他这样的平凡人能揣测。
周行脑子里飞速回顾着账本目录，确定凌晨启程的货船里装载的就是那批贵重皮草。他暗暗鄙夷了一番，哪怕姜小鱼心智多狡，以这种无耻的方式应对，手里拿不出人家的东西，又能拖到几时？垂死挣扎罢了！
他争执的无非迫使姜小鱼发落何晋，目的已达到一半，姜小鱼性格又喜怒无常，惹恼他，自己吃不了好果子，多留无益，周行不自在的咳声道:“商主，属下等先行告退。”
姜小鱼被烦扰了一天，当下不耐烦的挥手，一干人先后散场。
最后走的人是小职员，她忽然叫住他，问道:“你叫什么？”
其他人越走越远，小职员发觉原来商主在喊他，微张着嘴很是惊讶，求助无援，清了清嗓子，努力保持镇定，干脆回答:“卑职是司计部助理，林晏平。”
其他未走远的人，接下来就听到一句:“你们部派你一个小助理来敷衍我？”于是猜想，商主终是沉不住气了，要拿一个小职员泄火，计司部自求多福吧。
孙铁重重将门锁上，隔绝那些令人生厌的闲言杂言，回头就看见姜小鱼假公济私的“调戏”人家小职员。
林晏平坦白：“商主，不是这样的……胡部长身体有恙，几位前辈忙着处理事务，只是派卑职来送账册。卑职回去途中正好遇见周主管，他就把卑职留下来学习。”
任何地方的内部里都有派系之争，一些老油条大抵知道些内幕，为规避这种上司争执下属遭殃的场合，就派个小菜鸟做替死鬼。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林晏平今天也算见识到了一些高层的勾心斗角，再不谙世事也该明白同事们的用意，可他的话依然是维护他们。姜老板对他好感大增，露出今天最真实的一个微笑：“周主管可是‘教导’了你什么？”
“周主管只是让卑职用心听他讲话，觉得合适，就赞同他。”
周行那老小子人缘不好，与人面生，最近又提拔了一些新人，莫不是以为林晏平职分不低，旁敲侧击他站到自己一派，可惜林晏平心思单纯，根本不懂配合。
姜小鱼扬起唇角，有些想笑，支颐起手臂倚着颚角，玩味道：“你为什么没表态呢？”
商主笑起来真好看，林晏平低下头，怯怯地说:“胡部长指点过卑职：‘固守本分，专心致事’。卑职一直谨记，不敢随意揣论。”
看来胡为友对他挺好，有认真教他新人生存的法则，姜小鱼却故意为难：“小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沉默，导致这场会议延迟大半个时辰，害我还有一大叠账本处理，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林晏平丝毫不怀疑姜小鱼的话，以为全是自己的错，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得差点给她跪了。
姜小鱼摆摆手，表示不受用，问道：“平常记账如何？”平淡的语气，像是跟人讨论今天天气一样，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又在敲打小算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