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今夕往昔
男子分辨其意味，微微皱起眉，低声嘀咕了一句:“他不是肯吃亏的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绝不会临阵脱逃。不过后面半句他没说出来，毕竟在这种人手上吃了几回暗亏，自然不好当着属下的面点破。
刀客反驳道:“单凭一纸协定，少主相信他？”他已经查到一些潜在势力的蛛丝马迹，短短数天，卞唐这淌水已变得混浊，和姜小鱼的约定也超出了少主履约的范围。如今姜小鱼的名声搞得臭名昭著，少主更应该远离他，抽身而退才是！
“我相信他？”男子横眉怒目，很久以前他便不再相信任何人了，怎么可能相信一个机敏狡诈的狐狸崽子！
“属下失言。”刀客垂头告罪。
男子冷笑道:“不要被表象迷惑，姜小鱼不是简单人物。”
他一直惦记着白云观那片风水宝地，如此大的产业，却安然无恙地存在于杨峰的眼皮子底下数年，本身就是个奇迹。姜小鱼背后，一定还有更大、令他更感兴趣的秘密，他要抽丝剥茧，一层层卸下他的伪装。
刀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几帧画面，不知为何，对姜小鱼的印象中，除了那双明耀如星，直逼人心的眼睛，其他的部分，渐渐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
他陡然一惊，莫非姜小鱼在故意给别人制造意识，聚集所有平凡人的妍丑百态，从而对他产生错误的定位。倘若他做出什么荒唐事，人们会以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他背地里又做了什么，旁人却怎么也想不到幕后者是他！
回想当初，少主对姜小鱼，不也是鄙夷轻蔑，甚至动怒想杀了他，然而最后却同他玩乐，被他说服，答应卞唐之行。八面玲珑，工于心计，姜小鱼实在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
刀客心服口服:“属下明白了，少主接下来要怎么做？”
男子点点头，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带着倜傥笑意:“等严先生来了再说。”
又是一夜无澜，昼夜更替。
天色渐晚，城里的掌灯人逐一将各街口的灯笼点燃，灯芯随风晃动，斜长的暗影嶙峋交错，乍看之下，如恶鬼在张牙舞爪，让人心生瑟瑟寒颤。
书房里飘绕着温暖的安眠香，案桌上的文件已堆积如山，某人对着这些文件，面无表情，如同看几撂废纸，没有丝毫感触。
下首两侧还坐着七个人，其中有三人力谏何晋的失职，请示商主严惩，另外三人认为当下解除船行的财务危机，对何代理从轻发落，还有一人表示沉默，所以两方相持不下。
姜小鱼不表态，任由他们争执，纤指抚着鎏金扇的边沿，仿佛对这些争吵充耳不闻，只是适时闪动的眼波，让人误以为她在决断。
也有人注意到了，商主目光有些游离，分明没听进只字片语。
他暗想，再没有比一手创建起来的团队，因为推卸责任而内讧更让人心寒的了！商主此刻一定很难过，面对这尴尬境地，即便肚子憋了一团火，却也无可奈何。
他望着她单薄的肩膀，不由得泛起一丝丝心疼，明明是个年华正茂的少年，本该属于天真烂漫的时代，却负担着跟年龄不符沉重的压力。
姜小鱼发现有人注视着她，那视线居然是怜悯的意思！
她有什么值得人家同情的？当即飘个迷惑的眼神过去，原来是那个保持沉默的计司部职员，年纪跟唐天宝差不多大，能混到她跟前，有个眼缘，也算是个不错的苗子。
杏眼黝黑似潭，眸光灵动若泉，似乎有种魔力要将人深深吸引了去，四目相对不过几息，计司职员羞窘的低下头，十指握拳，端正的放在膝盖上，耳根泛起的红晕暴露了他的心绪，却不懂自己为何难为情。
姜小鱼将他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底，不由缓和了眼色，想起许文秀那个书呆。
稍许松懈的表情被一个主管成功捕捉，立马见缝插针，激动地吼了一声:“商主！”
洪钟般的声音，顿时拽回所有人的心思，姜小鱼蹙眉，这周主管莫不是吃了火药？
她四两拨千斤地玩笑道:“心乱如麻，欲速不达，周主管，不如喝点水冷静一下？”
周主管想也没想，回答:“这个时候喝什么水呀！”
跟他一向不和的吴主管斥道:“不成体统！你当着商主的面是要吼谁呢？”辩驳不赢，便想耍横，以为比谁的嗓门大就能唬住气焰吗？笑话！
“你别血口喷人，我只是说话激烈了一点而已。”周主管努力睁大眯缝的小眼，彰示着自己对姜小鱼绝无不敬之意，焦急道:“商主，金老板吵着要我们三天内赔偿出近两百万现银，很多老主顾质疑船行信誉，取消了全部生意，您怎么……”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姜小鱼的情绪太不正常了，好像一切与她无关，关系切身利益，能没关系嘛！
“无动于衷？”姜小鱼侧扬起脸，微笑着点破他的心思:“那你让我怎么做？交出何代理顶罪，让他吃官司，亦或尽早下令，调出各部的钱银赔给金老板？”
周主管面红耳赤，踟蹰着说不清楚话了，但他的意思，的确是二者选其一，并且倾向于前者。
人都是自私的，难得见何代理倒霉，孙副代理最近又惹恼了商主，自己总算看到上位的曙光，怎肯轻易放过！
他是商会邢长老空降下来的人，旨在监督卞唐这条嫡系分支，卞唐本部的人当然不会欢迎他，虽然名面上不曾作对，但做起事来总是束手束脚，人力资源总是不配合他。凭自身本事，打拼了几年，他也好不容易组建了自己的派系，占据一席之地，要是调出他管理部门的资金，等同架空了他的权力，那他还怎么厚积薄发，最终跟何晋一争高下？
吴主管一听，勃然大怒，咬牙恨道:“周行，没想到你竟然怀有这种龌龊心思！你有没有良心！何代理多年来为船行鞠躬尽瘁，带领大家从摆渡贩夫走到现在的地步，终于熬到出人头地了，你们却要出卖他，你们这么做，将他置于何地！”
他忘了，周行不是本部老人，没有一起同甘共苦的革命情谊，根本不需要良心。
吴主管一席话，却触动姜小鱼内心的柔软。
想当年，何晋还是十三联商里一名壮志难酬的愤青，而她拜前任商主门下，初始便是有资格角逐大位的少主之一，何晋认为她投机取巧，摊上大运才一跃龙门，便故意当众刁难了她。
凭她的身份，跟这一个嫉妒自己的愤青一般见识，掉价，依她的性格，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带着折辱的意味，戏言问了他一句:“我可以给你机会展现你的才华，前提是，在你独当一面之前，做我足下一条忠犬。”
青年投来忿怒的目光，却仍旧与她击掌为誓，当时很多人笑话他懦弱，贪势，狗腿，可日子久了，谩骂的口风也小了，因为忠犬的主人，从众弟子中崭露头角到脱颖而出，一步步往前走，最终掌握权杖。
忠犬功不可没，分到的果实却是经膳卞唐这块地，这是项苦差事，一切得从头开始。
她又问他:“愿不愿继续跟随？”
他回答:“至此，无怨不悔。”
她和他，上司下属，从此亦是心照不宣的朋友。
得力的属下将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在一年前放心地全权交与他，为何会在她要对付巨鲸帮这块绊脚石的当口出了差池，对她极其不利，最基本的错误！姜小鱼冥思，不得其解。
“我就事论事，你怎么说话的！难不成还是我陷害了何代理！”争吵白热化，大有斗殴趋势，周主管不甘忍受，无心说的话，正好给她醍醐灌顶。
吴主管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加以扩大扭曲:“好啊，你承认你有这种龌龊心思了！”
周行暗叫不好，上了吴建民的当！他负责后勤部，主要管理船行的基础设施，包括对货船的维修保养，那几艘船沉的蹊跷，事先无人察觉，沉船速度之快，以致来不及撤离货物，他失责重大。但合约是何代理亲笔签署，他的责任更大，害得船行遭受巨大损失，人们便把关注集中到何晋身上。
只因为协议里有一条:如若甲方违背约定，损毁货物，当赔乙方原物五倍补偿金。
条约对甲方很不利，乙方却很乐意，人性本贪，商户心念着大笔赔款的可能性，大多愿意跟甲方合作。姜氏船行便是靠着这条协定，混得风生水起，划拉了巨鲸帮不少顾主，生意源源不断。
开始，许多人盼着姜氏船行出事，偶有小人作祟，姜氏船行依旧坚固如铁桶，滴水不露，一直以高效率低风险的业绩一次次创新高。
到了金老板这处，嘿，姜氏船行终于玩大发了，倾家荡产了吧。世人对金老板，则是羡慕又嫉妒，四十万的东西换得两百万两雪花银，简直发横财呀！
总之，何代理失职不假，哪怕和商主关系好，借得银子还债，今后恐怕也不能服众了。
周行想浑水摸鱼捡个现成便宜，却被吴建民揭穿，握紧拳头，像是要一拳打过去，他身边的人连忙拉住他。
绕是姜小鱼再沉稳，也忍不住操起案前的白玉镇纸，准备砸出去喝止内斗！
这时，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令所有人的举动噶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