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子
九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许多东西变了,也有许多还是依然。
天启二十二年,冬。
陈煌裹着厚厚的貂裘大衣,牵着母亲的手,站在寒风里的城门边,等着一年回一次京的父亲。
这九年,陈煌长成了一个白白净净仿佛瓷娃娃一般的小娃儿,极为讨喜。值得一提的是,陈煌不无悲哀地发现,这次来到的世界……之前已经来过,而且是很早之前来的——让现在的他能有记忆的,那些时间靠的近的人与事,反而不如早期的清晰,“所谓刻骨铭心,大概并不是记得那些事情,而是记住那些感觉,伤心也好愉悦也罢。而那些空虚的岁月又怎么可能存在于人的记忆之中呢?自从我失去感觉失去感情之时,我的心亦已坚如磐石;我的记忆也已模糊;所以我更多的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哎,上了年纪就是这样,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脑袋里想着,也不由得晃着小脑袋,作长吁短叹状。旁边母亲瞥见儿子这摇头晃脑的模样,忍不住呵呵轻笑,揉了揉小家伙的小脑袋。
上次来到这个世界,大概是千年之前——以这个世界的时间来算的话。陈煌倒是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大唐已经存在了。而那时候统一的语言到现在也基本没什么改变。“只有语言留了下来,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曾经的感觉,却只能在我的记忆里渐行渐淡。”所以陈煌所记得的一些,倒是给了他一个少年天才的名头。
天才很寂寞,很孤僻,陈煌更是如此,尽管他只是仗着“年纪大”而已。
几年里,陈煌行事孤僻,平时几乎不跟人讲话,虽然不曾对别人如何苛责乖张,然而下人见到这疑似为哑巴的少爷却是避之不及。而年前数位请来教陈煌识字明理的私塾先生,更是被生生憋得丢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回乡养老去了。尽管如此,那宰相的千金,也就是陈夫人却待他始终如一——毕竟是娘俩,陈煌对这位善良温柔的母亲也不忍漠视,最终为了娘亲在第五个私塾先生面前展现了自己的惊人“才学”,众人登时惊为天人,陈夫人也是惊喜不已。
思绪间,只见一百人小队自远处疾驰而来。行到近处,只见那陈武骑乘一匹黑马,虽在高速疾驰,却是坐的极正,不见一丝歪斜。至更近处,可依稀看见其棱角分明的脸上添了几道皱纹之后更是显得刀削斧凿一般。加之身披玄色大氅,腰佩三尺长剑,直如九天而来的战神一般不可仰视。
陈武此人,不愧为大唐武状元,到了北方前线,文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武可千里奔袭万人中去上将首级,乃是当今第一的英雄人物。加之此人甚为体恤兵士,尽管军衔官位一日千里,依然与众将兵同卧同食,一年更是只在年关回一次京,军中大小将兵都对其极为景仰。短短八九年,便从一个百人小统领快要坐上了镇北大将军之位,而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更是深得人心,唐人敬称他为“陈武神”。
至于环伺大唐北方的草原人,则是给他魔王之类的恶名。
而那每年年关陈武回京之时,却成了陈煌一年中最痛苦无奈的时日。
“我自觉已遭遇世间最为悲苦离奇之事,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很天真的想法……”陈煌在心中悲苦地感叹自己的遭遇,“且不论每次祭祖要先梳洗打理,头发服饰不能有任何一丝不正或褶皱,磕头作揖身体应弯曲多大角度;也不谈吃饭时手要拿在筷子几分之几的部位,每口饭应该吃多少;甚至每天起床洗漱必须要精确到哪一个时间点也就不提了;单单是考究功课这一项,竟然要求写字每一横竖有多长,倘若简单的横平竖直也就算了,问题是他说的一句话,那句见鬼的话!”
“写字与做人一般,都应当守古礼,正,而直。然而不可太过死板,如那宋体,虽横平竖直,甚合古礼;然而转折之间太过生硬,棱角未去,不美,不可。反观那楷体,起转承合之间,圆融而不失方正,外圆内方,合礼而不失美观,当为我等所书。至于其他如草书行书,虽似美观,却缭乱而失形,为外门邪道……”又是一年考究日,武神大人犹自向陈煌教授那些陈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些狗屁道理,而陈煌则是满心无奈地左一句“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又一句“孩儿先前浮躁了”,只是这番大道理尽管冗长乏味,却还不是陈煌最大的恶梦……
“好了,你年纪还小,说这么多大概也是理解不了多少。现在去把这千字文用楷体再次临摹一遍。不苛求你能领会这楷体的神韵,至少形不能散。”
所谓“形不能散”,指的就是每一笔画,其长度,弯曲度,甚至拐角的角度,都必须和原稿一样,完全一样。“世界上有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我不知道,只是别人随手写画的角度长度,又哪里是这般好临摹的?”陈煌也曾质疑过,有一年他曾斗胆请父亲大人示范一下这般神技,然而陈武随手一笔却是和书上一般无二。
然后陈煌对这个觉得宋体太过“古板”的老爹,以及一年一度的恶梦认命了——陈武神的儿子,如果做不到父亲大人交代的事情,可是没有饭吃的。
这点他的母亲大人也救不了他。
鉴于这种情况,陈煌对这个父亲自然是不可能喜爱的起来的了——本来对这个温柔夫人母亲产生情感就已经出乎自己的预料,如今与这父亲将来能和平相处陈煌也就谢天谢地了。
陈武在教育完孩子之后来到正在打理自己行李的妻子身边,轻轻搂住她,“倩儿,一年不见你又瘦了……”
“又胡说,我在京城到哪瘦去?你这人怎生如此古板,每年重逢都是这句话,真如你所说的话,如今我岂不是得瘦到皮包骨头?”
王倩夕这段含喜带怒的娇嗔,搞得陈武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得轻咳几声,打了个哈哈。
“我说你啊,每年回来就那么个把月,却怎么就记得虐待孩子呢?每次你回来之后,孩子都要瘦个三四斤,这三四斤要半年的功夫才养的回来哟!我辛辛苦苦给他养个一年的肉又让你给折磨掉了,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的?”
“夫人有所不知啊,我这也是为了孩子好啊!再说,你的性格我是了解的,一年到头大概一句重话都不会对孩子说,我如果再不稍稍敲打敲打,这般溺爱下去岂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胡说,我们家煌儿可乖呢!虽然对别人有点冷淡,不过对我这个娘却是好的很哩!之前请过几个先生,都说孺子不可教,不过有天我跟煌儿聊了几句,第二天他竟然和新来的先生辩论起前代历史,还头头是道,倒是把大家都唬了一跳!说起来,我们煌儿可是天才的紧呢!”
这下陈武吃了一惊,“有这等事?不过与先生辩论此事不太合礼法……”刚刚想继续高谈阔论一番,在看见妻子白眼之后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然而不愧是我的孩儿,很是不错。不过天才这种事情虽说稀有,只是我却是早就觉得这孩子似有点与众不同的。”
“这是为何?”
“夫人难道不曾发现这孩子自小就很少哭闹,也甚是沉默寡言,行为虽说自由了一点,却没见过做过半点愚蠢可笑之事。”陈武顿了顿,回想起孩子刚出生时的那种感觉,“我总觉得这孩子将来会离我们很远。但是这小子虽然有时候做事不合礼法,然而我却是极喜欢的。
“其实我这个丈夫、父亲很是不负责。终年徘徊在前线,思乡不得还。难得回一次家,除了好好陪你之外,思及那些奇怪的感觉,更是迫切地想多教些东西给那小子,以期将来倘若他离我们而去时,不至于走错方向,或受人欺侮……”
“……”
却是相拥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