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有蛇出洞
卞唐的夜市很热闹,人山人海华盖如云,钟鼓之乐鼎沸满天,一辆马车轱辘碾进逐风客栈的后巷,紫纱珠帘将一世繁华隔绝在外。
车里熏了淡淡的桃花香,一位风华俊茂的年轻男子正闭目养神,他的身上除了桃花还有股青草气息,嗅入鼻里很好闻。
姜小鱼晚上喝了半盅酒,小脸蛋红彤彤的,闻着那气息越发来了睡意,车厢暖和又舒适,她眯着水蒙蒙的眸子连打了几个哈欠,像只慵懒的猫靠在车壁上,脑袋蹭了又蹭。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她掀开帘子,懒散的挪到门前,迷糊说道:“四少爷,我先上去了。”正要下车,衣领子被人一拽,李钰顺势将手臂搭在她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对此时的她感觉像是柱子塌了。
姜小鱼从李钰的腋下仰过头来,懒懒的抬起眼皮,对阻止她的行为表示不高兴。
李钰风轻云淡的垂下眼睫,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着,真担得起‘媚眼如丝’这个风骚的词。
“姜老板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他故意顿了片刻,意在引起重视。
姜小鱼茫然一怔,眼里有几分憨萌可爱。李钰随即道:“我们还没签合同呢,口头上的约定总是不作数的,如果你睡一觉后明天忘记了呢?白纸黑字,记实为好。”
“我像不认帐的人吗?”姜小鱼嘴上那么说,心里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调转回来翻找着纸笔。
四少爷却把人按回座位,从暗格里拉出一张矮几,亲自磨墨执笔。马车里没有点灯,他就着外面的昏昏暗暗的光线,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下条约。
光线黑漆漆的看不清实际,姜老板犹在云里雾里,只见一双明亮的眼眸闪烁别样的光彩。
片刻后,李钰拿出一叠印泥,抓住了她纤细的手指,引导按下,她一个激灵醒悟:“等等!我还没过目呢!”谁知道你写了什么,万一是卖身契呢!
他好脾气的挥掌扇了扇,晾得半干才递过去,姜小鱼睁大眼睛看了又看,鼻尖都快触到纸张上了,年份、当事人、内容、履行期限、违约责任、落款等都没问题,她抚额沉思,想起来没有第三方见证人,不过这点不重要。
但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点灯呢?为什么选在这个时段这样的场景,临时起的意?
不容她多想,趁她晃神间,四少爷再次拉住她迅速按了两下指印,将他那份条约收到匣子里,又给了姜小鱼一份,作为双方协议,公正公平。
姜小鱼做生意有条规矩:谈判桌上的事,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得反悔。她虽然第一次和李钰生意来往,但他明显是知道的,她铁了心要成事,可现在倒显得他比她还迫不及待,真不懂搞什么鬼?
姜老板睨了一眼笑得如狐狸的四少爷,轻哼了声,开门跳下车,不想脚刚一落地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值守的人见到她立马来搀扶,她挥挥手,慢悠悠进了门。
一阵夜风吹来,刮起了细小的灰渍,几片枯叶贴着青石板飘飞,干涸的叶边刮着地面沙沙作响,衬得空旷的巷子格外寂静。另一个值夜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不回避也不搭理,就这么漠视着马车。
李钰静静看着屋檐被风吹得乱晃的油皮灯笼,缓缓收回了刚才仓促间伸出去相扶的手,指尖没入宽大的袖管,萦绕寒森森的冷意。
他靠回凭几,有节奏的敲击木匣,令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车夫阿七忍不住低声询问:“爷?”
车内淡然应了声,阿七回顾着下午的场景,小心翼翼道:“小人在鹊桥街就见着了您,可您当时……”一记眼神警告,他只好远远的驱车跟在后边,直到傍晚,才有他身为车夫的用武之地。
李钰的脑海里登时显现某人在小吃摊游来游去的身影,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三天不玩,过段日子忙了就没机会了。”然后怂恿他,教唆他,诱惑他抛开一切,像个邻家儿郎步入红尘感受快乐。
于是,他吃到人生第一颗冰糖葫芦,打了第一个弹子,提了第一个线偶……好多好多第一次,明明很幼稚,明明不合身份,明明可以拒绝,他却融入了那些画面……
阿七没听到任何动静,识趣的不追问了,他只知道下午的少爷跟平常很不一样,具体怎样又说不上来。
巷口暗处伫立了一个黑影,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李钰收回复杂的心绪,对上两束冰冷的视线。
阿七转过头,发现值夜人早不见了踪影,他也站到远处,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卫常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留着一双冰冷的眼睛,他走到窗下,似乎许久没说话,嗓音沙哑而生硬:“主子,蛇出洞了。”
“到底耐不住了。”绯色的薄唇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卫常静默等待下一步指令,车内的男子冷眸微眯,闪烁着说不出的风流邪气。
半晌后,他缓缓开口:“探听口风,不要打草惊蛇,三天里盯紧了杨峰的小动作,务必保证姜小鱼在寿宴上的安全,还有……”想到某人曾在百晓堂庭前,对自己人生经历赞不绝口的模样,他一时兴起想了解其中细节,追加了一句:“我要他的全部资料。”
几只夜枭盘旋在天际,缓缓俯冲而下,落在白芷城一座华美庭院的松树枝上,倒转过脖子,盯着一间灯火通明的屋舍,发出嘎哑难听的声音。
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忽然,一只金狮香炉砸破了窗户,黯黄的瞳孔剧烈一缩,吓得它立即振翅去别处。
然而,它还未飞出高高的院墙,几支箭羽飞射而来,见血封喉,守夜仆从提着死鸦,连带箭柄扔进火盆里焚烬,战战兢兢的躲到柱基下,把耳朵捂紧。
布景奢华的书房里,厅中一个粉衣少女,双目通红的盯着上座的中年男人,见他漠不关心撇过脸,转着手里的翡翠珠链,不由得小嘴一瘪,眼泪扑朔朔的就落了下来。可她不服气,又上前抓住他面前一本书册使劲儿撕,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本书当着那个恶心的男人,一块撕烂才好!
碎片扔得满屋子都是,男人只是冷冷一哼:“撒完气就回房去!”
杨雪儿狰狞着一张脸,不顾形象大声吼道:“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他只有一个女儿,宠得像宝贝一样,如果不是他的种,不仅后继无人,更是个天大的笑话!杨峰重重一拍桌面,指着她鼻子骂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杨雪儿看自家老爹真动怒了,不由有些胆怯,越发大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委屈道来:“有你这么当爹的吗?把女儿往火坑上推!娘,他不疼我,当年我还不如跟你一块去了!”
当年杨雪儿她娘难产,差点一尸两命,早年在杨峰耳边提起是伤心事,现在人到中年俗事过往,美眷姬妾成群的,女儿还频频抓这个敏感点,不由感到厌烦,又舍不得继续骂她,只好压低了火气劝道:“说什么胡话呢,爹不疼你谁还疼你,别哭了,让人听到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谁敢!”杨雪儿睁大美丽的双目,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爹爹没有如往常上前拍她肩膀呵哄她,仅坐在那里干劝,她哭闹后并没动摇他的决心。
索性破罐子破摔,抬出她作为巨鲸帮掌事跟人谈判的气势来:“我是你独生女儿,未来的继承人,不嫁柳青云那奴才!我不会让李昭得逞!”
“胡闹!女孩子能随便把这种事挂在嘴边吗?”杨峰冷觑着破烂的窗口,好在没人,他起身把帘子放下,又检查门是否阖实了,遮遮掩掩,好不小家子气。
杨雪儿觉得这一幕真刺眼。想当年,巨鲸帮帮主也是水上一霸,经年浪淘,不是把人历练得如日中天,雄风凛凛,而是居然畏惧一个没本事却装得老子天下第一的李昭,这副龟孙样!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冷讽道:“就算被他听了,我也是不怕的。”
“我们是平等关系,难道我就怕吗?”不得不说,杨峰很是自豪有个不输男子的女儿,她不闹了,他也该适时道明清楚:“柳家是南唐军阀李氏的从史,六品官衔虽然不高,却是办事的亲信,傻丫头,结了这门亲事,将来好处多着呢!”
名面上便是卖女求荣了,偏偏这么无耻的话,杨峰说得很利索,理所当然。
作为一介江湖商人,无权无势,再富有开的铺子再多,也是官府一句话说了算,抱上一根大腿,简直是将来衣食无忧的政治保障。所以,自古官商勾结的例子数不胜数,像杨氏这样的人家,巴不得攀上官家,一家子飞黄腾达,更何况,对方是很有前途的亲家。
杨雪儿沉默不语,杨峰再添一勺蜜,语重心长道:“我老来无子,大抵是命中没有福气,不想百年归去后,只留你一人在外打拼,撑起这个家,女儿家漂泊无定,想想就让人心疼。做个官太太,好歹能享点清福,我这是为你好啊!”
身为女子,心中到底想有个有家世有担当又能干的丈夫,一群上进的儿子,不让外人欺负了去。杨峰的话不无道理,可杨雪儿身子微微一侧,还是不同意。
“可您忘了,柳青云也是独子,将来我的孩儿是随他姓还是随我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