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宴无好宴（二）

宴会设在集英殿外，殿外是一片开阔场地，宫女们手拉手圈出一块长宽皆六丈的方形场地。大红的地毯映的周围一片喜气洋洋，除中间留出约九尺的过道，两边皆摆满圆形的桌椅。在正前方的高台上，摆着一张八仙桌，金黄色的龙椅在桌后散出尊贵与威严，上位还没坐人，却也让人心生胆怯，不敢直视。

“买座”的各位早早的被人带到场地等候，却没人敢入座。直到一些官员稀稀拉拉的到场后，场地才热闹起来，四处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李千寻跟在父亲身后，四处打招呼。时而客套两句“经常听父亲提起您的盛名，对您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之类的。他虽善武，可官场上和生意场上见面的客套寒暄还难不倒他。

李公公挺着下巴走到前面，清了清本就尖细的嗓子：“都落座吧，按照各位的品级分桌，没有官位的坐最后面的两桌。”

跟着李公公呼啦啦进来一群小太监，站在每个桌前，尖声尖气的念着官员姓名和品级。

“你们！说的就是你们！没品的，都坐后面！”一个年龄稍长的太监掐着腰，比比划划，活脱脱是李公公的翻版。他们在主子面前点头哈药，背地却颐指气使，狐假虎威。

不过片刻，拥挤的殿堂已整整齐齐，只有服侍的宫女站在一侧。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虞妃娘娘驾到！”嗓音尖细却威严。还未等见到来人的真容，殿堂里已跪倒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虞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家平身，都坐吧！今日是国宴，大家不必这么拘谨。”男中音浑厚而带有王者的威严。

“谢皇上。”

李千寻跟着人群起身，老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踏上高位。若不是这身衣物，他其实就是个平凡的老人。

那身明黄色的袍子，是帝王的写照，是至高的权利，是一切生杀大权的掌握者。他坐在高位上，低眼俯视众生，苍老的脸庞写满了威严，就连条条沟壑都带着杀伐决断的味道。他嘴角提起一个笑，想要平易近人，可江山血雨腥风里泡出来的容颜，让人心惊胆寒。

李千寻不敢盯上面，低头抿了一口茶，再用余光去瞟。

不经意间，他看到了她，目光在空中交汇。

“啪嗒”宫女刚送上来的热茶被广袖掀翻，茶水倾泻而下，大红的衣袍都沾染了水渍。

整个宴会突然静悄悄的，没人敢发出丁点声音，只听宫女跪地膝盖发出的扑通扑通声。

“要你们何用！来人啊，拖下去……”皇帝的声音带着几丝震怒。

“陛下，您一直操劳国事，难得今日这番热闹。千万别被小事坏了兴致，臣妾去换件衣服就是。您正好和大家也拉拉家常，乐呵乐呵。”柔柔的声音在宴会上响起，带着晨露清脆，又有酒香的绵长，说话之人正是虞妃。

“还是爱妃关心朕，好！朕正好和爱卿们聊聊。你且去更衣，快去快回。”皇帝拉过虞妃的手握了握，这一握先重后轻，但凡久经情场的老手都能看出深刻的寓意，既有怜爱又有难舍难分。

男人的盛怒，被女人似水的柔软，轻易扑灭。难怪都说男人才是最专一的，因为他们永远只爱年轻貌美的女子。

奏乐的声音不知何时响起的，先是轻轻的，随着宴会的活络气氛越来越欢快。宫女们在席间穿梭忙碌，一派欢欣。

李千寻攥了攥手，手心一片冰凉，却好似浸了那时的河水。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是卖茶的姑娘。他在河边练功，累了，就找了棵最粗壮的树爬上去休憩。

天那么低，都要低到心坎里去了，他瞧的欢喜，就乖乖的睡过去了，微风和煦，树叶沙沙，就像是儿时母亲的怀抱。

睡醒跳下来，惊了河边的她。她脚下零七八罗的横着七八件衣服，身上的衣服还半咧着，里面还套着衣服。

她的脸红扑扑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写满了惊恐，还有几分的说不清道不明。

日后想起来才发觉，那是羞涩。

他撞破了她在河边脱衣服，而千寻也着实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天这么热，你干嘛穿那么多衣服。”

“你是坏人吗？”

“你看我像么？”

“不像，坏人不穿白衣服。”

十六七岁的男孩突然笑出声了，“谁说坏人不穿白衣服！”

……

帅气英挺的小伙儿，貌美羞涩的小丫头。富家公子和寒门姑娘，童趣的对话，河边的约定，午后的阳光。

……

“月儿，你别再卖茶了，穿这么厚，会热出病的。”

“可不穿厚点，不挡住脸，不扮丑，会有坏人欺负我的呀。”

“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

“还是千寻哥哥好！”

“以后把茶叶挑到河边，我全买了。”

……

宴会在一群人无聊的互相客套恭维中，拖得很长很长。李千寻借机透风，绕到集英殿后面躲清净。

“哈哈，被我捉住你啦！”突然跳出来一个白衣姑娘。

“是你。”千寻一眼认出那个指责他摘花的姑娘。

她换了一身行头，白色真丝广袖长裙，腰间系着红色宫绦。光洁的额头佩戴着红玛瑙制成的额链，发侧簪着一朵栀子花。打扮的如同千千万万富家女，可那双灵动的眼，迷糊的表情，却能让你一眼就能记住。

闷热的天气，酒香都凝固了。

集英殿后的树那么高，少女天真懵懂的表情。一切都如同河边的那日，扎的人心生疼。

李千寻心中郁结，自然没什么好话：“你来干什么！”

少女也不生气，只是追着他的眼睛与他对视。待看到他眼神闪烁躲避，更是咯咯的笑了起来，声音好似银铃，惊的树上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逃走。

少女笑的更欢了。

“你们宫外的男子，都长的像你这般好看不成？”

“你们宫里的女子，都像你这般不知羞耻吗？”

少女故作生气道：“你当真是没良心，见你一个人，怕你孤寂，来同你说说话，却被你这般作贱！”

“多谢你的美意，实难承受！”说罢，他作揖而去。

少女的气的直跺脚，惊得飞鸟四窜，“怎有这般不识好歹的人呢！”

待李千寻返回宴会，虞妃已在上座陪着皇帝喝酒。仍旧是红衣如火，妆容精致，额前的步摇上凤凰展翅欲飞。

席上推杯换盏官话连篇，李千寻却难再堆笑。

宫宴结束，京都的街市家家闭户。空荡荡的夜色里只余马蹄哒哒的声响。父子俩相对无言，直到府邸门口，李老爷才重重一声叹息，“吾儿，你怎地如此不知长进。”

李家门庭，本就厚重，黑夜里更加庄严肃穆，压的人心头发慌。李千寻俯首：“父亲教训的是，儿子鲁莽，以后定当用心，像几位兄弟多多学习。”

到口的苛责难出，李父又是长长一声叹息：“终是我负了你母亲。这么多年，你也该怨够了。今年且要用心参加家族考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要珍惜。”

三四个奴隶吃力的推开大门，嗞呀声在黑夜里更显突兀，山里的飞鸟扑棱棱的拍打着翅膀飞向更远的地方。

白晓的院子在后墙边，惊飞的麻雀飞过，不合时宜的掉下两根羽毛。

羽毛飘飘，惹得三月玩心大起。用掌风将羽毛掀起，一来二去，她倒忘记了周身疼痛。

小狗有气无力的趴在房檐下，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露出一条白眼仁，终究还是被困意击倒。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玩这无聊的游戏。”白晓倚在门上，目光却片刻未离开她。

“你个书呆子懂什么！”三月鞋子掉了，小脚白皙，踩在石块上，惹得她表情抽搐，却难掩声音轻快。

白晓师从天山老人沈怀良，无论诗词歌赋、医学药理还是朝堂权术，他都涉猎并精专。当年他被李老爷看中并请了回来，虽极少在内院走动，可但凡遇到大事，李老爷都会拎上一壶好酒到这里小酌。

他虽藏于闹市，却心系天下，美色不过云烟。可她如蝶般在简陋的院子里翻飞，却让他失了神。

“今日朝堂风云四起，二皇子齐聘被派出使战国。他这一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可能还要继续在府上沉浮了。”白晓语声冷淡，可眼睛却始终无法从少女的身上移开，看着她晶亮的眸子，心不由自主的躁动。

少女嘴角咧的更大，当下不去理会那羽毛。脚下的鞋绊了路，索性连另外一只一起踢掉，蹦蹦跳跳的向白晓奔过来。她像是山间欢快游弋的风，带着鸟语花香，顽皮的在平静的湖面上抚出涟漪，白晓不由自主的想着。

多年后，当她高高在上接受万人朝拜时，他站在远远的人群之外，依然能够想起她光着脚丫朝他奔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