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藏剑山庄依西湖而建,虽然不如霸道柳家的气势恢宏,亦不如长歌门杨家的风流写意,然而美景在握,气质不显山不露水,偏偏和山庄一样,处处透着的是君子如风的快意与潇洒。叶百年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代表,容颜俊逸,气质高华,明黄衣衫加身,长身玉立,一头长发如墨,被高高束起,明明简单偏生潇洒,明明惬意偏生无瑕。
相比起来他身侧的少女就娇小很多,白色长裙,只是在外套了一件明黄的坎肩,这样娇艳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如雪般润泽白皙,小小的尖尖的脸,如同婴儿般线条柔和的大眼睛,虽然不是十足的艳压群芳的美人,但是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脸上,眉宇间是许多而立不惑之年人也没有的睿智和辽远。并非精明,而是豁达而大气的聪颖,这样的女孩子,即使放在人群中,也可以让人一眼便认出来。
此次的宴会,叶百年是提前了很久准备的,老庄主叶孟秋已经不太管事,毕竟大儿子聪慧早立,文韬武略无一不优秀,差不多也接管了藏剑山庄的大小事宜,所以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略略一点头。不过叶老庄主对于叶百年进入仕途总是持保留态度,凭一己之力创造了藏剑武学,建立藏剑山庄的叶老庄主,也不知为何转了性,秉承无为而治,依山傍水修身养性。然而叶百年少年意气,神采飞扬,又怎么会真的蜗居山庄?此后他的儿子,叶英木讷,叶炜年纪尚小,倒是一个叶晖,性子沉稳,很是让他喜爱,如今叶晖只有八岁,然而已经很是沉静,叶百年不在的时候,甚至帮着叶孟秋处理了不少山庄事物。
此番宴请是在断桥旁湖心亭举办的一场雅会,江南的菜式精美可人,远近闻名。尤其是三月花开的时候,碰上浣纱这般诗词为心玉为骨的风雅女子,取了各色花瓣研磨花汁制成精致可爱的糕点,命名花馔,错错落落摆了一桌,甚是好看。
“令妹真是个妙人。”李承恩抿一口酒,很是赞许地看着一边的浣纱,“看得出来德才兼备,难得的是还冰雪天姿。”
浣纱有些羞赧,红着脸低下头,那样的霞色如同雪中的一抹阳光,格外俏丽动人。一旁的叶百年倒是温柔地递给她一方酒樽,里面盈盈波光:“你不会喝酒,我特意吩咐厨房用梨花汁子兑着糖霜调了这个,你尝尝看。”
是入口甘如蜜的饮料,浣纱抿唇笑了一下,她是嗜甜恶辣的,的确不太喜欢饮酒。
“看着倒也是一幅画呀。”桌上一个声音响起,惹得浣纱抬头看过去,那人容貌英武,一双上扬的凤眼中瞳孔幽深,然而却是真真切切的重瞳。以前对于重瞳子她只在书上看过,如今突然看见真的,却也是被吓了一跳,那人是极有风度的,举杯向浣纱示意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还不等浣纱有所反应,最下座却是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咬字不甚清楚,带着浓浓的西域口音,那人的五官深邃幽然,其实很是俊美:“在下有一事不明白,中原人讲的‘浣纱’其实是农家女的工作,这位贵女是府上的小姐,为何要用农家女的工作作为自己的名字呢?”
这句话一问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
李承恩他们是没发现吗?并不是,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名字不太好,可是要么没在意名字这个小事,要么是怕这件事出来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所以都箴口不言。然而陆危楼并不是这样的,他一向阴沉冷漠,根本没有顾及到所谓的现场气氛,想到什么说什么,问了这句话之后,便是直勾勾地盯着叶浣纱,蓝黑色的瞳孔,却是无比深沉。
叶百年脸上有些不悦,浣纱的身世虽然简单,可是毕竟是作为藏剑山庄的二小姐出席的,如果真的将身世抖出来,藏剑山庄这个脸,恐怕是要丢了。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叶孟秋曾经有过一段不太光彩的风流往事,与扬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妓女曾经一夜风流,当时并没闹开,毕竟风月买笑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一年后后,这个女子抱了个女婴死在藏剑山庄的门口,叶孟秋不忍她一个弱女子死后还不能入土为安,于是出钱葬了这个妓女。可是那个女婴,还剩下一口气,瘦小得仿佛一只小猫,当时他想着送去七秀坊做一桩善事,可是这女孩子实在是可爱,他有些舍不得,也确实不能确定这个女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便收为义女,只道是故友的朋友,起名叶紫季。
只是这叶家这位二小姐,身子着实有些弱,小病缠身大病时常,时常需要人参吊命。
四岁的时候,小姑娘犯了一场死去活来的伤寒,差点跟着她娘去了,最严重的那天晚上,已经七八岁的叶百年守在她的床前捧着参汤等妹妹醒过来,叶老庄主只是不停叹气,用衣袖掩去自己脸上不经意划过的泪水。小女孩扬起一张烧得通红的脸,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楚床前的哥哥和父亲,口中喃喃只是说“不要哭了”,连许多大夫都看不过去,作了个揖之后退出去偷偷抹眼泪。
也算是女孩子命大,和许多传奇一样,那晚雨下的很大,有人拖着湿透的身子过来,然而高额广袖,眉目隽秀,额间绘着一抹蓝白色的太极符号,一身狼狈进了藏剑山庄。叶孟秋其实心中伤心,却不能放任不管,找人拿了干净的衣物来给他穿上。那人捧着衣服,却不着急跟着去换,只是拉住叶孟秋,惹得他满心诧异,不由屏退下人,房中只留下那个道长和自己两人,那人倒是施施然一礼,虽然浑身湿透的样子很是狼狈,然而表情严肃让人笑不出来:“有礼了,吾乃纯阳宫李忘生。此番是受掌门天师所托,为了令爱的事情而来。”
额发打湿贴在脸上,越发显得一张脸光洁如玉,五官隽秀,颇为好看,而李忘生却是顾不得其他,只是告诉叶孟秋:“令爱命薄且带血出生命中有劫,是以活不过五岁,但是并非没有破解之道。”
他似是有些不忍看叶孟秋的眼睛,面色难过:“若是让令爱出家为尼,或是出家为道,大概是可以解了这一劫。”
叶孟秋自然反对,他藏剑山庄的二小姐断不可出家清修,而且平白剥夺一个小女孩享受红尘的自由也不是他愿意的。那边李忘生仿佛是已经猜到了,于是万般无奈道:“既然你执意不肯,那么罢了。我可以想办法医治好她的伤寒,可是首先,这个女孩子命太薄,又是秽人之女,平白的名字怕是当不住了,给她改一个甚至不如乡间俗女的名字吧。”
他叹息入房,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小的白瓷瓶,也不知是倒了什么药水,给女孩子服下之后,没过一个时辰,高热竟然渐渐退了。叶孟秋大以为奇,千恩万谢要报答那位叫做李忘生的道长,然而他却只是飘然而去,临行前告诉叶孟秋,若是不把家谱上女孩子的名字改了,那么她日后还是会遇到这样的病痛缠身。
叶孟秋无奈,但是他是风雅惯了的人,也不知最为粗俗的名字是个什么,太过于难听了也不太希望。同样叶百年也是无法,然而却是叶家当时最小的儿子,还不太会讲话的叶英,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看着西湖边走过的一群群妙龄女子,道了一句:“浣纱女都回去了……浣纱真好听。”
那诚然是最为粗俗的农家名字,但是偏生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雅趣,叶孟秋只觉得惊喜,于是趁着日子不错,将浣纱这个名字写在了家谱上。
本来也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然而偏偏就在李忘生当初一句“命薄,带血出生,生于秽人。”就是明摆了浣纱的母亲身份,叶百年还未想好要怎么解释,旁边女子清脆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低落:“这个啊,很正常啊,因为我命太薄了当不起一般的名字,所以就给我找了个最简单的名字嘛。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要谢谢弟弟呢,不然的话任由百年哥和爹爹给我取了什么‘花’啊‘春’的,恐怕我要郁闷好久呢。”
这样的解释轻描淡写,却又明明白白让人不好追问,还顺势把话题引到了叶英的身上,的确是妙。李承恩很快就把视线投在一边坐着的沉默的少年身上,那是个出奇漂亮的孩子,眉目秀致比起浣纱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略嫌沉闷了些,不然又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
“真是聪明的孩子。”他由衷夸奖了一番,虽然李承恩不比叶英大多少,但是比起叶英这样家境优渥少不更事的少年,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了,“还是藏剑山庄山水环抱,才可以培养出这些个钟灵毓秀的人。”
“不敢当。”叶百年陪着饮了一口酒,抬眼看向座下,陆危楼显然没有打算继续说话,只是自斟自饮,若不是那张阴森神色的脸,倒是一幅很好的风景。
浣纱夹了一筷子菜,线条柔和如同婴儿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是无意:“这里那里比得上长安啊,听闻长安美得不可思议,处处都是琉璃花灯,地板都是汉白玉铺砌,夜里比白天还要亮,还有那些长安的人,一个个才叫真的钟灵毓秀呢,李大人真是过奖了。我们西湖这边的小门小户,却是不敢妄言自己,却看如今的安乐公主殿下,也是长安人士,据说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倾城的大美人,有人说,她是大唐最美丽的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