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依稀是三月的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光,西湖断桥周围仿佛是一夜之间点上了新绿,本来就是天下风光名胜的西子湖,如今环山抱水,隔雪拥翠,端的是天下奇景。
竹笛的声音悠悠然,轻快地吹出一只小调,在西湖上飘扬。明黄衣衫的男子手中执着一柄八孔洞箫,嘴角含笑看着一边横笛的少女,其实那个少女看上去并不算特别美丽,只是眉目秀致罢了,然而尽管只有十四五岁,眉宇间的慧黠和辽远却是连青年女子也比不上。长发稍微挽起一小部分,簪上一支简单的青玉簪,除此之外别无任何发饰,然而一点青色在发丝间幽幽闪烁,反而更加显得清丽。
“浣纱的笛声,欢快明丽,技艺上已经是登峰造极了,然而心无旁骛满足怡然,所以这样的曲子吹出来竟然挑不出半些毛病,可惜箫声总是有些像呜咽,所以听完这一支《阳春白雪》竟然没有找到地方可以插入以箫声为和弦……真是遗憾。”旁边的男子手执洞箫,笑得很是温柔,“可以做到心灵明净如浣纱,人如其曲,也真是难得了。”
少女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唇角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可爱:“百年哥说笑呢,怎么这次回来就这样夸我?以前家里人听我吹笛子,总是说我不如百年哥呢。”
叶百年看着她挽起的发丝,伸手将垂落的一缕秀发重新别好,然后有些感叹地看着手中的洞箫:“在长安太久,和人周旋,布下一个一个的局……我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练习洞箫了。”
“百年哥有心事?”浣纱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她诚然是冰雪聪明的心性,然而对于权术谋略还少,性格中带着小女孩的明澈与最为简单的是非观,所以并不能理解宦海沉浮,那些对着明明不喜欢还要强颜欢笑,拱手作揖的痛苦。
叶百年凝目与手中的洞箫,蹙着眉头,然而他是从来不对这个女孩子生分的,所以当下是娓娓道来了:“你可知道霸刀柳家?”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浣纱笑容有些得意,“霸刀柳家,不就是和咱们藏剑叶家、长歌门杨家齐名的三大家族吗?而且以前舅父是师从霸刀柳家的吧,他们家的武学,实在是很高超呢。”
“就是这样一个霸刀柳家。”叶百年的眉宇间有些悒悒之色,“你也知道,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任由韦后和安乐公主左右朝政,这诚然是不太好,可是那个柳无雍,他竟然想着要谋权篡位……”
浣纱大吃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个发展,然而这终究是冰雪心性的女子,聪慧之处比起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时间对于这样的官场不太了解,所以只能道:“等等百年哥,你说清楚一点。”
倒不是很难解释清楚的事情,大致的朝政她也明白了解,那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手中的权力早就被那两个被他宠坏的女人架空,一个老辣狠毒,一个任性骄纵。这也确实是一段不太让人喜欢的历史,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驾崩,朝政乱成一团,接回来流浪在外的皇子却软弱无能,这一家人还以为是苦尽甘来,毫无底线地挥霍着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卖官鬻爵,亏空国库,多少江湖上忧国忧民的年轻人纷纷投入朝政,想要改变如今的现状;而多少寒了心的大臣则个个归隐,更有甚者,以死纳谏,或者是因为言论触怒了韦后和安乐公主而被残忍处死。
从江湖到庙堂的距离有多远呢?刚刚行完束发之礼弱冠之年的叶百年就是一个典型的江湖人进入朝堂的例子,一个人两柄剑便去参加科考,正中武状元,当庭受封。
同样的,柳无雍也是这样一个人,那个天生异象眸中重瞳的年轻人,拥有一双无比炽热的眼睛,曾经鲜衣怒马在长安最大的酒楼开怀畅饮的时候,他曾经举杯相邀:“阁下的武艺果然是精妙,在下输在阁下的手上,确然是在下自己不才。”
那是最为谦和的话语,却也是最有傲骨的语气,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重瞳直直盯着叶百年,却并没有那些可耻的嫉妒:“柳某对于真才实学的人是由衷佩服,希望阁下可以日后常与在下切磋一二。”
他只道“不敢当”便将杯中酒也一口饮尽,是长安最烈最纯的状元红,喝下去喉咙都是辣辣的酒气,惹得常常饮酒的叶百年也呛得皱了皱眉,突然也是佩服起来柳无雍,他可是一饮而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藏剑叶家的叶百年,霸刀柳家的柳无雍,家世一般的布衣少年李承恩,长歌门杨家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杨少卿,以及一个年纪稍长的有些沉默的陆危楼,正是这次武考的五甲。
一日看尽长安花啊,那个时候除了略嫌阴沉的陆危楼,几乎所有聚会都是大家在讨论怎样救国救民,怎样劝解那个软弱的皇帝,怎样一笔一划帮陛下收复三省六部的权力,怎样结交各地俊介,讨论如何为君如何为臣,何为君臣何为家国,情至深处甚至有人引吭高歌,或者是仰天长啸,泪流满面,然后饮尽杯中酒,看着长安日复一日的繁华的古街。
这段日子,想想都是快乐的。
然而是从哪里开始出现不对劲的呢?是从柳无雍频频召见一些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人开始的?是从撞见柳无雍从柳家偷偷运入大量财物开始?还是……那天那个瘦小的女孩子跌跌撞撞拿了一纸信笺给他,信笺的内容是购买大量的武器的契约,而落款艳红的夺目的,赫然是柳无雍自己的私章。
“该做的我都做了。”那个女孩子冷眼看着惊诧的叶百年,轻笑一下,扭头便走开,一张脸很是漂亮,甚至不输给许多名门望族的小姐,然而脸颊上,却是一道狰狞的疤痕,“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私自购买兵器已经是大罪,罪同谋逆,柳无雍要么是疯了,要么是真的想要对于那个昏君取而代之。
听完了这些,浣纱却是沉静了下来,脸上明显笼着一层阴云:“如果我猜的不错,百年哥你应该是有去找柳先生挑明这件事吧。”
自己的事情一下子被拆穿,倒是让叶百年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依旧大大方方承认道:“是,我的确私下找了他,他……承认了。”
柳无雍一定不会否认的,他那样张扬肆意豁达大气的性格,不是扭捏的样子,浣纱皱着眉头盯着平静的西湖湖面,她倒是不担心被发现的问题,因为现在的无论是韦后还是安乐公主还是皇帝都没有能力发现这件事情。只是心中总有一丝疑惑萦绕,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的手无意识抬起来抚摸着脖子上的玉坠,那应该是陈年的玉坠了吧,光泽温柔触感细腻,大概是秉承玉养人人养玉的老话,青色占了大半,乳白色温柔地嵌进去,看上去就很是养眼。
“那个……这次百年哥是休假回来,既然心中如此担心这件事,不如宴请几位同僚一起来藏剑山庄如何?”
“宴请?”叶百年刚开始有些不解,然而只是一瞬,便想到了原因,“浣纱是想要在这里继续试探一下他们?”
“也不光是这样。”浣纱蓦然绽开一朵宛如芙蕖的明艳笑容,“我确实也想看看,都是怎样的少年才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