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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渊儿 | 发布时间 | 2015-09-05 | 字数:5078

此时正值秋八月,是桂花的时节,严芷几日前方解了禁足,史吏们便相邀她至这京郊赏花。京郊了意庵桂花向来是开的最好的,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有不少人来了意庵赏花并讨要一些桂花,用以做些糕点茶品。在这里黎庶和贵胄得到了相同的待遇,人人无高低贵贱。

桂瓣如雨洋洋撒撒有若仙境,待众人迷醉于之时,严芷便悄悄转出庵外,其实庵侧小山中那几树野茉莉才是严芷心之所念。

“救命,救命……”人还未至,便听到一阵女子柔弱的呼喊和越来越近的纷乱脚步声,严芷迎着声音急步过去侧身于树后,探头,正巧见一片红云跌倒在孔雀草丛中,一个女子小小的脸庞飘进严芷的眼里,她的长发大概是由于奔逃散落了下来披于两耳侧,蓬松略厚的额发下是一双目含盈盈秋水的眸子,两颊傅了薄晕,小嘴略略张开轻轻的喘息,见四五个恶贼逼近,又挣扎着爬起。严芷不由得深蹙眉头,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如此恶行,转念,又不得嘲笑自己,天子脚下如何没有恶行?只不过,他们是以权势相迫,以财帛相诱,以锦绣遮掩了罪恶,不如这些恶贼来的简单干脆。

那些个恶贼如狼似虎又好似作弄小动物般慢腾腾的向红衣女子起合围之式,张狂的笑声和记忆中的重合,严芷头痛欲裂,扶住树干强自镇定,颤抖着手取下头上的金钗。

“住手!”恶贼们正戏耍取乐,忽而听见一声怒喝,一个个转过头来,打量一番,见只一柔弱女子不由哈哈大笑。严芷怒目而视,一步步走向恶贼。恶贼见此相互看了看,又看向那红云,大概因是头痛产生错觉,严芷竟好似看见那红云轻轻点了点头。四个中的两个步步向严芷逼近,严芷背在身后的左手死死的攥紧金钗。“我道是何人竟在光天化日下如此下作,原来不过区区草寇”,严芷回过头,不知何时跳出了个丰神俊朗的青衣公子,手里把玩着一管玉箫,恁的是倜傥非常,眉目之间略显不屑,衣着精致、谈吐颇具大家风范。严芷放心的松口气,悄悄退了两步。

“多谢二位相救”那红云般名唤姗儿的女子,整理了衣裳从树后裊裊移步,柔柔福了一礼。恰巧风起,茉莉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衣上,好似神来的装点。青衣公子竟似看呆了般,“咳咳”严芷轻轻咳嗽两声,青衣公子反应过来连忙扶起她“姑娘客气了”颇是不好意思般耳根泛起红晕。迎上那双颇是勾人泛着秋光的剪剪水瞳,严芷略点了点头。

后来你们相互告知姓名,又询问来此的缘由。原来那夏珣每月这日都会来此练武,他的母亲就葬在这里。而姗儿和严芷一样对这里几树野茉莉情有独钟。

“这茉莉是前朝国花?”姗儿簪了一朵茉莉在鬓角问道。“不错”严芷轻轻点头,又低头掩去了眼中的情绪。姗儿略露疑惑“说起来,这京中除了此处的几株野茉莉,好似无人种植啊,听说就连遍植奇卉的豫梦园也无呢”。夏珣打开折扇放在唇前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看四下无人才道“前朝之时京中遍植茉莉,十年前新帝登基后才都砍了改种栀子”。你们一路闲聊着,走回了意庵。在庵门口等候严芷的修戚远远的便和严芷打着招呼,“抱歉,我要先行一步了。夏公子、姗儿姑娘你们慢聊,告辞”。

“芷儿姑娘慢走”二人亦同严芷拜别。

“原来芷姑娘竟是开元第一女状元”喃喃自语后轻轻合上纸扇“不知姗儿姑娘家住何处?在下送姑娘一程如何?”夏珣低头温声问询。“有劳公子”脉脉水间,盈盈一笑。

“冰糖葫芦咯,冰糖葫芦,小姐来一串吧?要不给你家小公子带一串回去”

已进九月穷秋末时,天气颇有些凉寒,街头行人不如往日多。

“芷儿,你看这风雅轩如何?”,严芷收回窗外的目光,转头。修戚没了平日的正经一脸嘻笑,抬眼望了望遍地金玉装饰的茶室,严芷颇是头痛的揉了揉额头。修戚得逞般的悠然坐下“这可是……”,“这可是多少人千金一求,也求不来的地方,哈哈”,突遭抢白,修戚面色颇是不郁。严芷起身,微笑着朝修戚身后之人拱了拱手“夏公子,姗儿姑娘”,夏珣笑意未减的拱手还之一礼。“原来是夏公子和姗儿姑娘”修戚扫去不郁,姗儿美目含笑盈盈福礼。迎着二人坐下“夏公子可也是觉得修某此次选着风雅居选的不错?”,“自然自然,今日是托了修兄之福才能在此一坐”夏珣悠悠收扇。“哦,此间有何好处?竟是千金不得”姗儿双手接过严芷斟的茶,偏头问询。夏珣低头细品着严芷以干茉莉烹煮的花茶“好茶”,放下茶盏抬头解释道“这风雅居为茶居,茶自然是非常之物。不过这里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在于茶,而是厨艺。”,“传言呢,这风雅居的大大小小厨子都是出自”接过话茬的修戚此时压低了声音,手指向北微微一指“宫中”又朗声道“至于厨艺到底如何,诸位食之便知”。

茶足饭饱之后,大家都抚着肚皮意犹未尽的赞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味。严芷见之提议,不若游湖消食顺道喝些美酒。

“诶,您老拿好了”药铺掌柜熟练的包好些散药,“还是之前的分量吧?”一身粗布衣,鬓角的发早已发白,头顶也泛了缕缕银丝,

嘴唇上却干净的无半根胡须。明明是四十刚过的人啊,却犹如五六十般。“还是之前的分量”掌柜的笑着递过药。

“不如,就去西桥的虞湖吧”夏珣拉着姗儿的手,回头问询着严芷与修戚二人。

莫岳拎着药包走出药铺,拐了个角,抬头“诶?少爷?”正欲上前,蓦的,看见夏珣身后的素衣女子,愣了愣后,似怕看错般使劲的擦了擦眼睛,手中的药包“扑通”的跌落在地,莫岳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艰难的挪着步子躲回墙后,老泪纵横。

“嗯”严芷笑着略点点头,修戚合上纸扇“此处离西桥颇近,不如步行”。

“凉秋九月菊花发,自折寒枝插华发。”(买菊――杨万里)四人租了一条舲船(带窗的小船),坐在船舱中喝着蜂窝小炉温的菊花酒,高声谈笑,给寂静的湖面带来些许生气。姗儿几杯下肚已是面红耳赤,说着些胡话,时而憨笑时而哭泣,就要醉到在夏珣怀里,夏珣温声软语的哄着。严芷见此默默的退出船舱,给二人留出空间。其实湖面已飘起了小雨,严芷侧靠着坐在船舷上,一口一口的喝着菊花酿。

一把素伞出现在严芷头顶,为她挡住风雨,“你怎么了?”修戚弯腰看严芷。闷了一口将酒盅放至一旁,严芷取下头上的金钗,任由长发披散“我只是想起,十多年前父…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还在的时候,每年的八九月不论多忙,都会一起游湖,喝几壶自己酿的酒”细细抚摸钗身,眼眶已是红了个透圆“我在人世颠沛流离十年,孤苦无依……”将金钗弃之船甲,怅然起身,拿起酒盅仰头便饮。十年前正是旧朝覆灭,新朝更替之时,修戚看向严芷的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手中酒盅被人夺过,严芷怒目而视,他却是不在意般笑道“如此美酒,怎可让芷儿你一人独享”说罢一饮而尽。

“姗儿?”夏珣看着醉倒在怀中的女子,宠溺的笑,好不容易才将她哄睡了呢。“姗儿,你可知父亲又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我小时候同她见过,可我只当她是妹妹”怀中人似乎睡不安稳般略动了动,夏珣仍自顾自的“可是父亲却是欢喜极了,这门婚事可是高攀了,若不是幼时同她玩耍过,恐怕我也未必入得她眼。父亲近年愈发的向往官场了”,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酿“说来奇怪,我虽与你相识日短,却从见你第一眼便觉得欢喜,后来愈发的喜欢”饮尽,取了四五个杯盏,一一倒满“愈发喜欢,喜欢到,好似看不见其他女子”一杯,饮“所以我拒接了父亲”又一杯“可是父亲怒极了”再一杯,一只素手捂住了杯口,夏珣珍惜般的轻轻啄了一口,悠悠叹息“我原本,也是怀着目的接近你的”,夏珣闻言放下杯盏,捉了那玉手“既是如此,那就继续吧”。“我要你的性命,你也不怕?”头埋进他前襟,饮一杯“不怕”莞尔一笑“你会作陪的”。

“我不会让你犯难的”良久。

雨愈发大了,加之姗儿醉酒睡的沉了,严芷便吩咐船家靠岸,夏珣与你们告辞后抱着姗儿坐上府中家丁拉来的马车。严芷与修戚找了家酒馆躲了一阵雨,各自雇轿回了府。

“嗒嗒”莫岳拍了拍湿淋的衣服,叩开严府后门。

严芷在婢子们的伺候下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一粉衣女婢踩着小碎步进屋,福了一礼“姑娘,后门有老者自称是夏珣公子命他亲手交一物给姑娘”,严芷微眯了眼。

“夏公子有何物交于我?”从耳房入外厅,睥睨着跪于堂下的老者。莫岳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呈上。严芷伸手接过,是一块粗糙的玉雕,待细看,手不由得轻轻发抖。莫岳偷偷偏头,见严芷背过手目光锐利的看他,连忙磕了个响头。严芷挥手示意婢子退下“此物何处所得?”,莫岳又磕了两个响头“我家主人托老奴有朝一日交还给小主人”又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眼中已含着泪“今日得愿,我家主人想也放心了”,严芷细细打量着莫岳的容貌,半晌微闭双眼。

“哥哥,哥哥”十一岁的小长乐站在茉莉树下,仰头望着坐在枝丫上遥望宫外的长兮。“嘿”长兮纵身一越跳下树来,站定后揉了揉长乐的头发。“哥哥!”长乐气恼的跺脚,长兮一把把长乐抱起“小手里藏了什么东西?”,长乐正恼着,见他这样问,便相献宝似的“哥哥你看”,小手掌心中是一块粗糙的玉雕,长兮拿起玉雕,心疼的亲了亲长乐的小手掌心。

“嗯,此物我收下了”严芷背过身去不再言语,莫岳擦了擦眼角“是,老奴告退”说着躬身退出门外。

“大人,今日这个可是难得一见的美雏儿”夏醴扶着已然醉醺醺“大人可莫负这良宵”,“诶,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客套”中郎将攀上夏醴的手臂,“是是是”夏醴喜不自禁,推开门中郎将扶了进去。

待莫岳出后门未走几步,便有个粉衣的婢子捧着包袱追上来“莫老,我家姑娘说您衣裳尽湿,要趁早换些干净衣物。这里还有一些碎银并一张我家姑娘开的滋补的方子”。“多谢多谢”莫岳眼角湿润的又俯地磕了几个响头。

夏醴退出门来,等在门外的老鸨迫不及待的邀赏,夏醴厌恶的从袖中抽出些银票也不数直接扔给老鸨,老鸨接了银钱乐滋滋的下楼去。夏醴便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自顾自的喝酒吃菜。“莫老您快起来”娇柔的女声从楼下传来。诶?夏醴放下酒盏探头看向楼下,此处花楼偏堂正对着严府后门,“莫岳那老奴才在此做甚?”夏醴眯起狐狸眼。

“长乐十三年秋,城破,帝与后自焚于翡翎宫,太子长兮持剑奋力血拼,后力竭自刎于宫阶,长公主长乐不知所终。”――《莫泷国传》

严芷合上史籍,侧靠着书架轻轻叹息。

修戚不知何时默然立于书架旁过道,见此悄然离开。

“这水好似很凉?不知睡在里面会不会太冷?”黑沉的夜色倒映在湖面中,姗儿蹲在湖边,如孩童般探手戏水,美丽的唇却吐出冰凉的字句。“当然会冷,已是初冬(十月)渐入仲冬(十一)了,你也要多穿些保暖才是”恍如未觉她字句中的意思,严芷拉将她起来,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她握住严芷系带的手,冰凉入骨,同严芷一样,好似她们本是一双手般“姐姐,你待我真好”,严芷略顿了顿“夏公子也待你很好”。

“是啊,他今日又因我拒婚忤逆他父亲之意。姐姐,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她略抬头,眸中秋光不复,哀色沉沉。

“嗯”严芷拉她在凉亭坐下。

许多的恩怨都源自父辈,她的,严芷的,都不例外。姗儿的父家原是邑侑的大户,而夏珣的祖辈都是以劫掠钱财杀人性命为生的山贼。夏珣的父亲早已厌倦了舔血杀人过活的日子,时常下山行医救人寻找机遇。终于有一天,遇见了这个机遇――姗儿的父亲,在和他结为朋友取得他信任后,买通家仆,率领全寨六十一人夜袭,二百一十六人就在夜梦中被杀害了,只余下姗儿一人与一个老妈妈藏于暗橱中躲过劫难。而夏珣之父,就举家带着劫掠来的财帛辗转多地,最终来到京师落地生根。

那日茉莉花树下相遇,是费劲心思的谋划。

“那日姐姐突然闯入,为怕计划破坏,我本意是要杀了姐姐的”她面怀愧色,“我知道”严芷站起身来,神色如常。“姐姐知道?”她喃喃自语,严芷笑“倘是我,我亦会如此”,“姐姐,你真奇怪,我想,大概不会有人如你这般了”她疑惑的脸如迷雾中的玫瑰,仰头,又带着些许天真。“因为我与你一样,怀着深切的仇恨”严芷不由自主的拔下金钗,细细抚摸。她紧紧盯着严芷抚摸金钗的动作“姐姐,姗儿一直觉得奇怪。姐姐性喜素雅,衣着、容妆皆是如此,为何独独……独独日日簪着那金钗,那钗尾的镂空纹好似,好似一朵茉莉”她的声音连带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严芷唇角露出个微笑“姗儿所想不错,你怀的是家仇,我却是国恨!”

“姐姐,答应我”她走至湖中转身“待我死后,告诉他……”

“好”严芷轻轻点头,背过身去。

“扑通……”天地好似永久的寂静。

严芷依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小阿乐”冰凉的风中白衣玉冠的他如谪仙,弯下腰来若昔般温柔微笑,“长兮哥哥”严芷的眼眶不由的红了“小阿乐冷”,他疼惜的把严芷抱紧“小阿乐不怕,长兮哥哥在这里”,严芷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泪,却扑簌簌落下。

隔日,莘乐湖中发现一具投湖自尽的女尸。

严芷将所有告知于他,他站在围观的黎庶外,望着她肿胀的尸身几欲昏倒。修戚紧紧的抓住他的胳膊,“她,可还有何话?”犹如从牙关挤出来般艰难,严芷轻轻摇头“无”。甩开修戚的手,他又哭又笑,跌跌撞撞的消失在视线里。

从此,世上无夏珣,孤岳寺多了个叫遇善的和尚。

严芷站在她坟前,看着她最喜的红衣,在火焰的吞噬下,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