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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院子里的红灯笼(2)
人聚人散,办完丧事总算安静下来的田二梗一个人孤零零的萎缩在房间里,几十年形影不离的夫妻永别了,房间里再也看不到朱佩芸的身影了。从未有过的凄凉与孤独此时像雨后的蚯蚓全爬出了地面。
房门外吊挂的白灯笼随着风儿微微晃动着鬼魂般惨淡的白影,犹如朱佩芸不肯离去的阴魂,依旧眷恋着庭院深深。
朱佩芸的黑白素像挂在靠窗户的条桌上方,一顶黑绒毛的帽子,一双慈祥、悲哀、期盼的眼睛,嘴角微微的挂着一丝浅苦的笑意,这是她在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并且在亲弟弟朱佩瑜亲自带着名贵药材来上海为姐姐把脉煎药都未见起色,在生命进入倒计时时留下的十分遗憾和酸楚的照片。
房间里一切如旧,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深深的回忆。条桌上朱佩芸生前最喜欢的马头座钟的钟摆还在左右摆动,“嘀嗒嘀嗒”得声响在静溢中格外清晰,平时机械转动的清脆声音此时在寂静中有点可怕,像催命鬼黑白无常在身边分分秒秒的飘忽,更像是朱佩芸在离世途中无奈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今天的天气突变了,多少天不见云丝的燥热变得异常闷热不爽,大团的乌云像天兵的怒气在空中黑黑压压的凝聚,重重堆积了起来,闪电在遥远的天际抖擞,传递出一闪一闪的细薄亮光,预示强对流的急剧变化临近了。
田二梗望着朱佩芸的遗像苦闷的装上一烟锅烟丝,两指头捏起一根火柴,抖擞着哧啦一声划着了火光,嘴唇吧唧吧唧深深的吸了一杆子烟,把所有的悲伤深深地吸入肺腑,然后又深深地从鼻腔里喷出两条烟雾。鼻孔喷出的烟雾在遗像前轻风飘渺,思绪悲哀的烟雾袅袅腾起,弥漫整个空间。天空突然剑劈下来的一道闪电亮光中好像朱佩芸遗像的眼睛眨动了一下,田二梗赶紧又深吸一口烟对着遗像轻轻的吐出,两眼不眨的盯着遗像的眼睛。遗像没有动静,天空雷声隆隆,闪电阵阵。
田二梗面对遗像苦苦的站着,乞求般地喊着朱佩芸的小名说:“小翠子!你要想和我说话你就再眨眨眼睛。”一句话没说完,哽咽中被烟呛得连咳了几声,伤心的田二梗泪水哗哗得流了下来。多少天忙里忙外遭受在委屈之中没有时间落泪的田二梗,此时此刻静下来时却泪如泉涌,他抑制着心中的悲痛没有嚎出声响,而两肩不停的向上抽动,无声的抽泣是男人最大得悲情。
田二梗心中恋妻、爱妻、与妻共患难的苦水再也无法沉静了。
一声惊魂得炸雷,疾风暴雨终于在屋顶上炸开了,多日不见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把房子包围了起来,哗哗得雨势凶猛狂暴,屋檐瓦槽里的雨水像布帘一般的垂挂了下来,喘急的雨水来不及流淌,迅速漫过回廊聚流到了天井院子里。顷刻间,院子里假山下鱼池里的金鱼在满溢的水里,有的沉在水底不动,有的顺着迅速漫涨得水流溜走了。
回廊里的白灯笼在风雨中拼命挣扎,被风撕破的灯笼白纸发出颤抖的飘摇。田二梗急忙关好了窗户,口中惨惨的念叨:“小翠子!这大雨上路,你在外遭罪啦!什么时候让你淋过这样的大雨呀?”好像他亲眼看到朱佩芸在荒野中风雨兼程的被催着赶路,其疼惜爱妻的肺腑之言田二梗的泪水夺眶而出,此心无比难受。
疾风暴雨后的黎明冲破了黑暗,渐渐明亮起来的厅房里的条桌上东瓶西镜,右边是白底粉彩花鸟的瓷器帽筒摆件和白底粉彩花鸟的大号茶叶罐子,左边是紫檀木镶崁的一面绘有五彩鸳鸯的镜子,镜子边上青铜马踏钟鼎的座钟和一款小巧玲珑的红木笔架,笔架下方一块乌黑的砚台,砚台上雕刻着一尊凸出砚面的深紫色的狮子。中间五子登科的彩瓷弥勒佛挺着大肚子,身上爬着五个活泼可爱的童子,弥勒佛笑口常开。并列的南海观世音足蹬莲花宝座,手托甘露宝瓶,慈眉善目。
渐渐明亮的光线清晰了轮廓依旧还是朱佩芸身前的摆设,古色古香的瓷器透露出曾经有过的家庭殷实。这些摆件都是朱佩芸娘家老母亲数次托雇工老六偷偷送来的物品。
朱佩芸生前的每天早上起床,先梳理完头发,然后第一件事都会从磁帽筒瓶里面抽出鸡毛掸子把条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轻轻的掸扫一遍,小心翼翼的掸扫每一件母亲送来的物品,然后在五子登科的弥勒佛和观音佛像面前的青铜香炉里上香,然后虔诚地跪拜在拜垫上微闭着眼睛躬身礼佛,一对像粽子一样的小脚掩没在裤脚里,嘴里总是念念不忘菩萨保佑,保佑孩子们都能考上状元,保佑父母亲平安长寿。
礼佛完毕,都会特意拿上一块细软的绢帕把雕刻在乌黑砚台上的深紫色狮子轻轻的抚摸一遍,连狮子爪子下的一只小绣球都清洁光亮一尘不染。这是母亲偷偷送来的朱家传家宝,是一对狮子砚台中的一个,是朱佩芸在娘家时心中的一件爱物。
从小裹足的千金小姐朱佩芸,原本出生在安徽无为镇的一户富裕人家,家中世代行医,是小镇上闻名的祖传中医世家。为了抗争婚姻,朱佩芸背叛了父亲得承诺,偏偏跟上了瘌痢光头做雇工和跑小生意买卖的田二梗。
或许是前世姻缘,或许是无可奈何,也或许是因为和父亲闹翻而不得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原因,朱佩芸心甘情愿的跟着相貌丑陋一贫如洗的田二梗过着动荡拮据、自劳其食的生活,并为田二梗生了两儿两女。
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快到中秋的夜晚,月光如银,山山水水清晰可见,水泛银光,树影婆娑,月色下的乡土路蜿蜒漫长。
串乡走村做小买卖的瘌痢光头田二梗急于回乡过节,回家的路上途经太平府无为镇,趁明亮夜色赶路时经过一个靠近朱家庄的地方停下来解手。田二梗放下肩担,站在湖塘边上尿尿,尿液冲入湖塘,泛起一连串“咕嘟咕嘟”的水泡,四周受惊吓的青蛙“扑通扑通”的跳入水中,水中的月亮像破碎的银子在水中闪耀,静夜的“扑通”声特别醒耳。
尿没尿完,田二梗突然发现岸边水面上漂浮着一个背朝天两手垂在水里微微还能摇动手指的人影。月光明亮,水面被划拉出微微的银波涟漪。半夜见鬼了?田二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顿时紧张的浑身竖起了汗毛,他揉揉惊魂闪亮得眼睛仔细的一看,是一个侧头披发的人,是一个浮在水面上手指还能动弹得人,碎花衣褂裹着瘦小的身体像一片荷叶,被一小截枯树枝杆半沉半浮的托浮在水面上。田二梗心头一惊,容不得多想,本能的跨入水中,一把从水里把这个瘦小的人捞了起来。
这是一个溺水没断气,裹着小脚的姑娘。这是一场时间上两个生命体同时碰撞得巧合,在姑娘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死亡终止了脚步。
姑娘腹中灌满了水,像憋气的蛤蟆鼓撑着青白的肚皮,青灰的脸色乌紫的嘴唇,两条鼻涕流过嘴唇拖到下巴,一头滴水的秀发真的像水鬼一般黑白凄惨的乱披在脸上。半夜撞倒“鬼”的田二梗一时慌了手脚,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啥也没有多想,然而捞上来以后心里有了害怕,乡下穷人家的女孩不裹脚,裹着小脚的姑娘,是有钱人家的闺女。田二梗害怕这夜深人静四处无人家的地方,要是被官府的人抓住说是田二梗谋色害命怎么办?
放回水里去?那真的是杀人抛尸了。不放回去,这女子万一死在岸上也脱不了干系。田二梗来不及考虑了,干脆把这姑娘一手抄头一手抄腿的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行李挑子上。干净的地面上渍着人形水印,田二梗顾不了多加考虑了,把姑娘抱起来反趴在自己的膝盖上,顶着肚子先让她吐水。
吐出水来的姑娘软软的身体像没有骨架一样歪倒在田二梗的手臂上。
月光下,姑娘的面色端庄而苍白,水淋淋的乌发散乱的披盖在脸上,黑白惨淡,水中浸透的碎花衫裤紧贴着娇小柔弱的身躯,包裹着凹凸鲜明得肉体,难顾尊严的四仰八叉,把光头的田二梗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旷野一片寂静,月影下的孤树象一个老人一样一言不发的站立塘边注视着事情发生的跷蹊而突然,瘌痢光头的田二梗此生的造化来了。
醒来的姑娘还无力说话,伸出的一根手指却紧紧的扣着田二梗的裤腰,是明明白白不想让他马上离开的意思。
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衩救人的田二梗此时既无主张也不敢离开。一具水淋淋的曲线分明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田二梗慌乱中没有办法,只好先伸出右手臂掏出挑筐里自己随处铺垫的“流浪被”盖在姑娘线条分明的湿冷身体上,自己则战战兢兢地守在边上,等待姑娘慢慢的恢复正常。
这个从水里捞上来的姑娘就是后来死活要嫁给田二梗的朱佩芸。
朱佩芸的父亲朱孝卿年轻时和一位徐姓的财主是天地八拜称兄道弟的好友,是从小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的伙伴,并且还是同年娶亲的好兄弟,只可惜徐财主本人生育不旺,只有一个六岁时得有肺痨的儿子,而且还是个驼背,身高不足三尺。然而还在婴儿襁褓之时,双方父母出于兄弟情谊,给两家孩子定了娃娃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