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人间烈狱

每个人都有过去，有的欢喜，有的悲伤，离开修车厂的小屋，贺鸣明显的感觉到于鹏的情绪不高。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看于鹏的情绪不高，话到嘴边，又迟疑起来，有些事情，不知道就罢了，问出来，未必是他能接受得了的。

“我父母是乌镇的，当然不是浙江的乌镇，是宁海的一个小镇，十三年前政府拆迁的时候，他们为了阻止强拆，最后被挖掘机撞到的墙打死了。你今天见得那个人是我妈妈的四叔，名字叫李巴山，所以很多人都叫他八爷。我父母死之后，政府除了给了四万块钱的安置费，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表示，后来，我外婆外公把我父母烧了，葬在了马家屯。小的时候我也算是在马家屯长大，后来，我外婆外公去世了，我也就很少回来。但是，我的学费很多是马家屯的邻居帮我凑的。”

“你做了警察，再没有找政府讨个说法吗？”

“没用，我之前找了拆迁办的人，他们都是一层推一层，压根找不到当年的负责人。或许在他们的眼里，那些人命并算不上什么。”

“可是......”

如果是从前，贺鸣一定要让于鹏相信，凶手一定会找到的。可是，他们能找到吗？2004年的时候，那正是宁海经济发展的高峰期，厂矿迅速的在宁海各地落地生根，很多地方拆迁重建，宁海政府的人均收入在全国都是排在前面的。那个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能成为经济发展的垫脚石。

现在，再追究十几年前的案子，第一，没有人出来负责，第二，即便找到了人，该负责人的人太多，而且，那些人一改从前灰头土脸的样子，现在，都成了宁海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贺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抽风问这样的话。如果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法律，如果相信法律，那为什么法律给不了自己父母一个公道，如果不信法律，一个警察要靠什么去查案？

“不知道，我一直在催眠自己，我是为那些没有机会开口的穷人再说话。这样的借口，让我的日子能好过一点儿。”

“这也是你为什么要留在宁海的原因？”

贺鸣知道，因为于鹏的查案能力出众，市里的人来了要过几次人，但是，于鹏都是拒绝。那个时候，他一直不明白，于鹏在宁海没有结婚，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他不明白为什么于鹏始终不愿意离开宁海。

“留在宁海，最开始我是希望改变宁海，可是，现在，再回头看，我那想法是有点儿可笑。这个地方，始终都是有钱人，有权人的游戏场，我们挣扎，但是，最后的结局还是不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而改变。”

贺鸣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两会讨论这么远的问题。贺鸣为什么做警察？很简单，他当时只是报考了公务员，但是，后来赶上了分配，就被分配到了警察局。他走到今天，很多是巧合的成分。

但是，因为这一行做的时间长了，要说不喜欢，他也不会这么拼命。可能是因为时间长了，他做警察的成就感，来源于那些人的一句感激。

他们说话中间，走到了八爷指说的那座红楼。

红楼的年龄很长时间了，而且由于年久失修，很多墙壁上的裂缝快有小拇指粗了。

“这楼现在根本没有办法住了，到了夏天，下几场雨，很可能就会塌了。”

贺鸣看着东边楼地基已经下陷了又五六公分的深度。

“没有办法，这在马家屯已经算是好一点儿的住房了，你看那下边，那些都是直接自己搭的棚子，要是遇上下雨，外面大雨，里面小雨。”

“你们家之前住哪儿？”

于鹏指了指，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瓦房的房顶。但是，即便是隔这么远，贺鸣还是看到房顶有很多瓦片已经掉了。

“你们家还有人住吗？”

“我外公外婆死之后，就把房子送给别人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谁住在那儿！”

贺鸣之前听说过马家屯，都是不好的传言，说什么女孩不能嫁给马家屯的男人，因为马家屯的男人，十个出来九个坐过牢，娶女人不能娶马家屯的姑娘，娶一个就等于娶一家。

可是，这是最贫穷的地方，这也是最能见人味的地方。法律规定在约束着这里人的行为，但是，这里的人权利，却没有受到任何保护。

法律公平吗？若是执法者不公，那法律又如何彰显它的公平。

“你小时候被打过吗？”

贺鸣好奇的看着于鹏，从于鹏的体格来看，他应该是小时候没少挨过打的。

“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欺负比自己弱的。只要你认怂了，别人是不会揍你的。还有一条，没有父母的孩子，他们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会动你。”

“我觉得这里的人很义气的。”

“不知道，这里的人不愿意出去，在这里死守着贫穷，可能是这里有外面没有的东西吧！”

他们绕道正门前，楼道里面堆着床板，缺了腿的板凳，还有不知道是谁捡回来的塑料瓶。

于鹏一个个的从窗户里看着里面的情况。

看到有人在外面看，里面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踩着掉了颜色的拖鞋，穿着背心，胸口很低，而且里面没有穿内衣。

“看什么看，给老娘滚远点儿！”

贺鸣吓的退了两步，于鹏也退了一步。

“你是阿崽？”

于鹏听到有人叫自己小名，他仔细看了一下眼前的女人，好像并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要想了，你找谁？”

“我找叶建雄，之前他在这楼里住过。”

女人一把拉住于鹏的手，把于鹏拉到了房子里。贺鸣也跟着进去。

房间里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趴在地上，旁边放着一只掉了一个眼睛的布娃娃。

“你找他做什么，你来这里八爷知道吗？你是在给他找麻烦。”

“叶建雄贩卖古董，而且还和人命案有关系，所以我来查他。”

“你要是查不清楚呢，他人要进不了监狱，他就会找人报复八爷和你的，你是想害死你们两吗？”

“我知道，所以，相信我，我肯定会把他抓住，送进监狱的。你们也不想有一个可能背了命案的人住在你们周围。”

“你离开这儿也很多年了，阿崽，马家屯这个地方，没有案底的人不多。”

“可是，你们的情况和他的不同，你们即便犯了错，那也是迫于生计。”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有案底的人都往马家屯跑吗？因为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因为他犯的错，就会鄙视他。还有，这里的人不会告密，即便警察来了，也不容易抓到人。”

“我是一个警察，我不会让他逃脱法网的。”

“对呀，你已经是一个警察了，你其实不应该再回这里的。”

女人看了一眼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孩子，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她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出去了，只是她多希望她那孩子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叶建雄是不是还住在这楼里？”

“现在我不知道，但是，之前他住在四楼最东边的房子。阿崽，有一天，你会不会回来抓其他人的？”

于鹏不说话。

“你们不要犯罪，我们肯定不会来抓人。”

贺鸣代替于鹏做了回答。

“那是你们还有东西可以失去，等你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你们不会觉得那是在犯罪。”

“可是，人只要通过你努力，你就能获得你自己的生活。”

“努力吗？有的人他努力一辈子，都不能逃出去，因为，他生下来，就要在这里长大，最后，又会死在这里。”

于鹏和贺鸣不再搭话，转头准备出去。

“阿崽，你是马家屯最有出息的人了。挺好的！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儿，别让人看到了。”

于鹏有点儿后悔来这儿了。

从他离开之后，他就很少回这里。他是一个警察，他知道，他们很多人都在做违法的事情 ，但是，他并不能抓他。

“人如果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就把那归结为命。可是，都没有努力，怎么就知道，命运不会改变。”

“那是因为你生活的地方还有光明。现在，马家屯这么大的地方没有一个学校，出去外面上学，很多人都不会给马家屯的人租房子，这附近的学校甚至都不会收马家屯的小孩。你说，他们如果努力，这些会改变吗？”

“他们可以去政府讨个说法呀！”

“政府想要重建马家屯，所以才不会在这里建学校。”

“那就拆了好了，这里这么破，拆了重建不是挺好的吗？”

“马家屯三分之二是外来户，他们的户口根本不在这儿，但是，他们有的人在这儿呆了一辈子，政府不管，你让他们去哪儿？”

见别人为了半块面包拼命觉得可笑，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贫穷。贫穷不仅仅会限制你的机会和自由，它甚至会让你放弃尊严，像狗一样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