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事故(一)
天寒逢甘露,正当重案组所有的人都忧心忡忡的时候,贺鸣和苏芒终于从四川回来了。
贺鸣和苏芒见过很多受害人,但是很多人随着时间的过去,对从前伤害自己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有所释怀。可是当见到当年的受害者刘亮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恨,就像一直压着的火山,只是等一个爆发时机。
陈亮家在四川的一个小山区,整个村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留在村子的真的是老弱病残。虽然村子里没有年轻人,但或许是年轻人在外面赚了钱,村子里很多人家盖了新房子,因此,即使村子没有多少人,但是看上去还不是破败。
但是,当村长把贺鸣和苏芒带到刘亮家的时候,还是吃惊眼前看到的场景。
由于四川一年雨水比较多,所以他们那块儿的老房子都是人字结构。陈亮家的房子应该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由于年久失修,房子上的瓦零零散散,横七竖八。这样的房子,真要是下雨,估计外面是大雨,里面是小雨。
村长在门口喊了一声,只听门里应了一声,接着几声狗叫,那扇破木门吱吱的被推开,阳光太刺眼,只看到一个人爬了出来。
贺鸣看着刘亮觉得头皮发麻。这得亏是白天,要是晚上看到了,准得吓一跳。
查户口的时候,苏芒记得刘亮今年应该五十岁,可是,眼前这个趴在地上的男人,更像一个七八十岁佝偻的老人。他自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了,人瘦的只剩皮毛骨头,一身宽大的又脏又旧的蓝色布衣,显得他整个人更瘦小。他趴在地上,靠胳膊撑着爬,头发披在肩上,上面沾着土和杂草。脸也好久没有洗过,皱纹的沟壑里,满是黑乎乎的污垢。
苏芒走近的时候,一股骚臭直冲鼻子。
“村长,什么事呀?”
虽然整个人看上去很糟糕,但是他看着还是很清醒的。
“亮子,这是两位警察同志,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我都这样了,找我有什么事?”
“刘亮,我们是宁海县的警察,找你想了解一下2002年铝矿发生的矿难。”
刘亮盯着眼睛看着他们,那双眼里有恨,痛苦,委屈。那一场矿难,它不仅要了刘亮的两条腿,也毁了他的余生。
贺鸣看着刘亮,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现在燃烧着熊熊烈火,但是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火焰,更多的是恨,愤怒,现在终于要爆发了。
苏芒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男人,哭的那样的撕心裂肺,哭的那样的绝望。刘亮趴在地上大哭,不是哭天喊地,他只是撕心裂肺的嚎叫。苏芒和贺鸣虽然心里也着急,但是他们知道,这个男人忍了太多的痛苦了,他们只能等他发泄完。
哭了好一会儿,刘亮停了下来。
“喝点水,抽根烟,你先平静一下。”
贺鸣把手里自己喝过的半瓶矿泉水递给刘亮,又拿出烟给他抽了一根。
刘亮也不让人进屋,院子里有一块儿大石磨,贺鸣,苏芒和村长坐在石磨上。刘亮坐在土地上。
“2002年的时候,我们当时在矿井的人是四组人,我们是早上九点钟下去的,矿井发生坍塌的时候,是十一点左右。当时,矿井坍塌,我们组长就拿对讲机呼叫外面,外面说让我们等着,说马上救我们。”
或许是回忆起最痛苦的事情,刘亮又有点儿哽咽。
“当时我的腿被石头压住了,我们组其他人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所以我们在等待救援的中间,他们就拿撬棍帮我把石头撬开,虽然腿弄出来了,可是当时流了好多的血。我们组长觉得再流下去,我可能等不到别人来救,就会死了,就脱下衣服,给我把腿扎了起来。可是我们等到下午两点的,还是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刘亮又找贺鸣要了一根烟。
“我们组长不停的再用对讲机和外面的人联系,外面的人说正在援救。你知道吗?进矿井的时候,我们就签了合约,如果发生了意外,死了给100万,伤了肯定就是治好了,然后给误工费之类的。但是,进矿井的人都知道,如果出现了意外,老板肯定不会救伤员,因为一个伤员那就是一个累赘,就像我这种,一辈子动不了了,一辈子的生活费可不止一百万。遇到这种情况,老板一般都更愿意出来的是一个死人。”
“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死定了。可是,我当时想着,我死了,我老婆孩子还能拿100万,我也算值了。”
很多人觉得,那些不把命当命的人,是对生命的不敬。可是,那些拿自己命不当命的人,他们或许比谁都热爱生命。可是,人只有生活下去,生命才能是生命,为了生活,他们只能拿命相博。
“当时,我们组长也意识到是外面的人想把我困死。所以等到下去四点的时候,他拿对讲机说,我已经死了。”
“当时,我们的对讲机不仅可以和外面联系,也可以和井下的其他三组联系。当时,我们组的情况算好一点儿,就我一个受伤的。二组当时最严重,十五人,有八个人当场死了,也有几个伤的比较严重了,六组和七组的人也有几个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活着。”
“或许是血流的有点儿多了,等我清醒的时候,已经在外面了,那个时候是晚上了,具体几点我也不知道。”
他把烟吸到最后一点儿,贺鸣又递给了他一根,他用还有火星的烟蒂把另一只烟点上。
“那个时候,我的腿还有感觉,但是,我就躺在矿坑口,时醒时睡。等到第二天天明,下起了雨,但是没有人管我,我那时候想,为什么没有一下子把我砸死呢!”
“等到第二天雨停了,大约中午的时间,终于有救护车来,我被拉上了救护车。等我再清醒。就是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被锯了。”
虽然那两条腿现在已经没有多少痛觉了,但刘亮仿佛又回到了医院刚醒来的那会儿,脸色苍白,满脸的冷汗。
“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见卢奔了吗?”
“人一大老板,我们的命在他眼里算不上命的。”
“那后来你们的事情怎么处理的?”
“后来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我的腿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矿上的管理员高清就来和我谈赔偿的事。你知道吗?他让我先回家,赔偿的事情等伤彻底好了再谈。”
“我怎么会信他们呢!我家在四川,距离宁海2000多公里,他们要是把我送回来了,我一个没腿的人,再想要钱,那就是痴人说梦了。我当时说什么都不走,我想着,反正我以后都不能动了,他要是不给我补偿,我哪怕死,都要死在宁海县。”
“后来怎么给的你补偿?”
“他们给了100万,我不同意,我没了两条腿,这一辈子都不能干活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这后半生怎么过呀!”
“那后来再给你补偿了吗?”
“后来高清说,反正这件事也没人知道,我要是没完没了的闹下去,他不会把我直接扔矿洞里活埋了。”
这个时候,刘亮的眼睛里的火焰像是要熄灭了,声音也越来越冷。但是,就是那种冷淡的口气,却让苏芒发狂。一条人命,在那些人眼里,到底算什么?
“再后来呢?他们就直接把你送回来了?”
“不是,当时我们组长还有几个矿工也是四川人,是他们回来的时候顺便把我送回来的。”
“根据你这么说,当时四个组大约是60人在井底,但是,当时出来的人,活着的死了的,一共就28个人。”
“其他人都被活埋在矿坑里了。”
“你是自己猜测还是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但是,当时,进矿的时候,都是活人,到最后连尸体都没出来,那些人呢?”
“那些没有回来的人,家属为什么不报案?”
“我们这些人都是,命比纸薄,真要是死了,你让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跑到2000公里外的宁海报案。报了案,警察管吗?当官的不都是穿一条裤子吗?”
苏芒听到这样的指责觉得愤怒,无论哪一个群体,都是有好有坏的,但是无论是在哪儿,好人永远比坏人多。
“你都没报过警察,怎么就觉得警察是坏人。无论在哪儿,好警察永远比坏警察多。”
刘亮明明是冷笑,但是眼泪却又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下来。
“和我一起去宁海的还有一个四川的,连我们这儿也就三十多里路。当年我回来了,那家的男人没有回来,他那婆姨也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的,来我这儿问他男人。可是,后来呢?她专门跑县里报了案,人家说没证据只能够报人口失踪。她不甘心,又跑去宁海去报案,宁海的警察说什么?他们说她男人不是宁海的,不属于宁海警察的管辖范围。她折腾了四五年,钱花了不少,结果呢?”
“只要她没有找到她男人在矿上的证据,宁海警方肯定会受理的?”
刘亮只是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事。
“警官,你们肯定是读书人吧!那婆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了,他那诉状还是他们村支书给写的,找证据,什么是证据呀?他找了我们当时一起去的几个人,我们都签了字,按了手印,你说,这些能算证据吗?”
“当然能!”
院子里在没有了声音,只有一条狗趴在刘亮的腿上,舔着刘亮枯树搬的手。
“警官,你们为什么要茶当年的案子?是那些人被挖出来了吗?”
苏芒知道,案情是不能外泄的。但是,此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个老人。
“卢奔的儿子死了,我们查案的时候查到了一些当年的事情,所以来核实一下当年的情况,”
“死了好,这是报应!”
那个悲戚的汉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而像有所解脱。
贺鸣觉得悲哀,是对人性的悲哀。一个正常的人,听到别人的灾难的时候,都会表示同情,即便那个人和我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