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挤兑风潮

1940.4.9.上午八点。

愤怒的上海市民组成的庞大人群，没有一万，总有八千，围住了汇金银行公共租界的总行所在，高声的呐喊，疯狂的撞击，总行门前的铁栅栏摇摇欲坠，这些人的衣着普遍都是牌子货，看得出他们的经济实力---这个疯狂动乱民不聊生的年代，还能在银行里有户头有存款，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物，至少也是中产白领阶层的人了。

人们的脚下，踩着无数张丢弃的报纸，报纸上面的题目触目惊心：《三民纺织厂老板跑路，汇金银行两百万贷款打了水漂》，偌大的标题之下，还有一行小字，更是显出了这篇文章的作者，或者说这家报纸的别有用心：“据悉，汇金银行尚有二十多桩不良贷款无法收回，银行方面始终隐瞒”，这句话的杀伤力，远远超过了正式的标题，所谓“字字诛心”，谁说报纸不能当炮弹用呢。

二百万的贷款打了水漂，老百姓还能勉强接受，因为汇金银行毕竟家大业大，两百万元的数字，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巨大的负担，可是这语焉不详的“二十多桩不良贷款”，藏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和想象空间，真的把这些辛辛苦苦在银行里面存了点儿血汗钱的老百姓们吓坏了。

“取钱，妈的，快开门，老子们要取钱！！”

“快点儿开门，大家抓紧呀，今天汇金银行就要见底了！！”

“汇金银行的总经理跑路了！”

“老百姓的辛苦钱呀！！”

……

暗藏在人群之中的张虎林的手下们，在疯狂的散布流言，惊恐万状的上海老百姓们，瑟瑟发抖，或者愤怒异常的推搡着银行门前的铁栅栏----银行开门的时间，是在九点钟，可是现在才八点钟，你让这些焦急万分的人们，如何熬过这漫长的一小时呀！！

突然，汇金银行的大铁门，猛然打开了----十六个黑衣保镖，都把手伸进西装内侧，抢先冲了出来，他们都带着枪，自然震慑住了愤怒的老百姓，扎稳了场面；然后，汇金银行董事会的六个大佬，个个身穿西装，面带微笑，走出了银行总部；而那些银行的工作人员，更是麻利的布置好了麦克风。

一个中年男人出列，对着麦克风冷笑道：“各位先生女士，我就是你们传说中，那个已经‘跑路’了的汇金银行总经理，我今天在这里，代表汇金银行董事会，正式宣布：本行没有出现严重的不良贷款问题，对于《市民日报》如此不负责任的报道，我们已经委托了华洋律师事务所的斯威瑟大律师，将向公共租界法院提起控诉！！”

“别说那没用的，赶快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

“对，还钱，还钱，你他妈的快还钱！！”

“还要还利息！！”

……

在青帮分子的鼓噪之下，愤怒的人群，又开始疯狂的骚动，巨大的声浪，很快就压住了银行方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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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从汹涌的人群身后，传来了汽车喇叭的高声嘶鸣，长长的车队，一共二十多辆汽车组成的车队，来到了此地，无数正在冲击银行的老百姓，蓦然回首，却发现，从轿车里面，走出了十几个西装笔挺的大人物----上海的老百姓见多识广，立刻就有人认出，这十几个人，都是大上海各家企业和商行的老总，其中还有五六个，竟然是各家洋行的老外！！

多达百十个大人物身边的保镖，依靠强壮的身体，轻轻松松的就撞开了无数身体单薄的中国老百姓，就好像在汪洋大海之中，开出了一条航道；尽管这样，十几个大人物费了十分钟，才终于走到了汇金银行总部门前的台子上，他们的保镖，很多人手中，都提着不锈钢，甚至是铝合金的手提箱子，自然，那里面装的都是真金白银了。

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外，忽然走到了麦克风之前，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大声说道：“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美国麦克唐纳洋行的董事长，今天到这里来存款，也不太多，十万美金而已----我知道汇金银行的规矩，先存后取，所以请各位稍等片刻，让我先存了钱，你们再取款，好不好？！”

拥挤的人群，并没有人回答，因为这些人，还看不懂形势----麦克唐纳洋行，是大上海有名的舶来品贸易公司，财大气粗，绝对算得上此中翘楚，他们出面来此时此地的汇金银行存款，很明白，就是来给“水果老杜”撑场面的！！

这个老外一挥手，他身边的四个保镖，二话不说，打开了四个偌大的手提箱，里面密密麻麻的美金钞票，让众多的围观群众齐声惊呼，而是他们这辈子，见到的数量最多的美金！！

这可是美金！！

汇金银行的董事长挥了挥手，立刻有工作人员过来，当众慢条斯理的清点起来，一沓一沓的钞票，看得人眼红心跳，而这些半新不旧的钞票，都在银行工作人员变态一样迅速无比的手指之下，快速无比的翻动着，如此速度的点钞，已经不能叫做“技术”，应该叫做“艺术”了。

只用了十分钟，十万美元的巨款就清点完毕，一个工作人员，微笑着将一沓一美元的钞票双手捧着，送到了麦克唐纳洋行董事长的面前，道：“这位先生，您大概是数错了，这一百美元，是多出来的，请您收好！！”

“你们没有数错吗？”麦克唐纳央行这位财大气粗的董事长，看着这个银行职员，忽然微笑道。

“先生，我们的员工，都是点钞方面的一流高手，他们说多出来的，就一定是多出来的。”汇金银行的总经理微笑道：“如果有误，我们银行自愿承担。”

“好，既然是多出来的，那就是‘意外之财’，索性就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给大家发了红包吧！！”麦克唐纳央行的董事长微笑道，接了那一沓钞票，忽然扯开了上面的纸条，随手就将这一百美元，撒向了围观群众！！

钞票纷飞！！

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呼喊，前排的群众，人人趴在地上，疯狂的抢夺着飞来的钞票！！

这可是美金！！

场面再度失控！！

一时之间，男人们在呼喊怒骂，女人们在高声哭泣----但是三分钟之后，这一切突然停止，原因很简单，地上的钱，已经被抢光了----别说一百美元，即便有人扔下来一百万美元，中国人，也还是有办法迅速一抢而光的。

汇金银行的人，已经办理完毕存款手续----他们恭恭敬敬的，请麦克唐纳央行董事长在存折上签了字，然后这位老总，摇晃着手中的存折，在保镖们的护卫之下，走下台子，上了轿车，扬长而去----美国人做事的风格，就是如此招摇，因为他们强大的国家，有这个实力！！

“好了，该我了，各位市民朋友，我是大正商贸行的董事长，你们都认识我，我可没有美国佬的财大气粗，我今天来，只存一点点东西。”大正商贸行是上海有名的进口商，老板和杜先生是同乡，所以相互熟悉，当年在它最困难的时候，正是“水果老杜”雪中送炭，借给他们一万大洋，付清了拖欠美国佬的货款，才能生存下来----等到他们去杜公馆还钱的时候，杜先生竟然只要了一美元的“利息”，这位董事长先生，也顾不得什么面子礼仪，当场就扑上来，抱着杜先生哭起来，杜先生的手下哭笑不得，第一次没有出手保护他们的主人。

如今“水果老杜”有难，大正商贸行自然而然的挺身而出，前来“护驾”了，一个保镖打开了手提箱子，围观群众，再次爆发出惊呼：手提箱子里面，金光闪耀，竟然满满一箱子，都是大黄鱼！！

“三十根24K成色金条，原样存入！！”汇金银行的工作人员高声呼喊道，然后给大正商贸行的董事长办理了存折---这个年头，法币贬值得很厉害，所以商人们，开始纷纷在银行存入金条和银元，银行乐此不疲，对于那些在银行里存入金条的客户，恨不能当祖宗供着的。

“哈，你们竟然个个都这么大手笔，我今天真不好意思来这里了！！”忽听一个人对着麦克风，用一种奇怪的腔调笑道：“我是东洋商行的董事长，我今天来此地凑个热闹---一万日元，你们快点儿办理，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围观人群忽然沉默了，因为这个存款的人，竟然是个日本人！！

日本人，也来汇金银行存款，这说明了很多问题，大上海的人们，个个消息灵通，他们立刻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既然日本商人也到汇金银行里面来存款，那就说明，张虎林制造对汇金银行的大规模挤兑，并没有得到日本官方的支持，否则，一向爱国的.对政府指令唯命是从的日本商人，不会如此大胆，来此时此地的汇金银行公然存款的！！

而且“水果老杜”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看来，也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势不两立，这不，连日本人都给他面子，关键时刻，过来捧场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隐情，这个东洋商行的董事长，几年之前，他的儿子外出郊游，居然被一伙土匪绑架，索要十万大洋，这位老板当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金，又担心土匪们不讲信用，给了钱也要撕票（这可是当时苏浙沪一带土匪的老习惯了），走投无路之下，这位日本老板找了中国朋友，带着他走进了杜公馆，在他焦急的讲明了来意之后，“水果老杜”笑道，这位日本朋友，你请我吃一碗馄饨面，这件事情就解决了。

听到这个荒唐的要求，日本老板气得差点当场破口大骂，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居然真的请堂堂的杜先生，在这个生死关头，去了街边的一家人气很旺的小饭店，吃了一碗馄饨面----四个小时之后，这个日本老板的儿子，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欣喜若狂的日本老板，提着很多贵重礼物，再次去找杜先生，表示感谢；杜先生平淡的说道，既然大家成了朋友，我不要你的这些贵重礼物，你来到中国，也不容易，不如你再请我吃一碗馄饨面吧----于是，两个人居然又去了同一个地方，吃了一碗同样的馄饨面，这个日本人，从此成了杜老板的朋友，出入杜公馆，如同自己家一般，杜公馆的大事小事，他都愿意帮忙的。

可惜后来抗战爆发，由于双方国家为敌，两个人才断了联系，现在杜老板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日本人实在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觉得自己如果这个时候不出手帮忙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了----至于什么他妈的日本官方态度，去他娘的吧！！

这三个人，却只是这些年手了杜先生恩惠的众多人物当中的代表罢了，杜先生“当世孟尝”的威名，你以为是假的吗？！

就这样，汇金银行的人忙了一个多小时，接收了大人物们的存款，折合成法币，竟然高达九百多万，这样的金额，已经相当于很多中小银行一年的存款额了；汇金银行的总经理下令，在院子里面办公，来者不拒，老百姓要取多少，就给多少----看到了汇金银行，如此巨大的势力，不知不觉之间，老百姓们走了不少，毕竟，银行里的利息，对他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那些存了外币或者金条的，更是舍不得提现，这些东西现在是歹徒们最惦记的宝贝，如果贸贸然取出来，可能还没走回到家里，就已经被当街抢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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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虎林可能想不到，他精心策划的挤兑行动，该做的都做了，民众的愤怒和激动也都被煽动起来了，眼看大功告成；可是汇金银行在众多大人物的帮助之下，居然稳住了场面，真金白银的砸下来，民众的心思，忽然间就稳定了，比把他们忽悠起来，还要容易的多！！

喇叭声响，又是一列长长的车队，来到了现场，谁也未曾料到，来者竟然是上海特别市市长傅仁宗！！

傅仁宗西装革履，尤其是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上，居然还戴着一副浅色墨镜，不像是个市长，反而像是个金融掮客，他面带职业性的微笑，和汇金银行的各位股东一一握手，笑道：“你们忙你们的，不要管我；我只是路过此地，来看个热闹---对了，既然正好从这里路过，财务处长，把咱们市政府的经费，顺便存进汇金银行，五万大洋---总经理先生，你们可得照顾照顾，多给我们点儿利息，这年头，物价飞涨，我们做公务员的，日子很是清苦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老百姓听得懂的话语，不像个市长，反倒像是个里弄里面整天扯闲篇儿的老头了----就在他絮絮叨叨之间，他的十来个手下，真的提来了十几个沉重的大皮箱，打开之后，撕掉了一包一包袁大头上面裹着的牛皮纸，于是，中华民国的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袁世凯先生留给他的国家最有价值的纪念品终于露出了真容，闪着奇异的光芒，这是银元发出的迷人光芒----最迷人的光芒！！

围观群众又是一阵惊呼，谁也没有想到，日本人的狗腿子，“上海大道特别市政府”这样的汉奸政权，居然也会选择在“民间抗日领袖”杜先生的银行里面存款，而且还是他们的办公经费，傅仁宗的态度如此鲜明，汇金银行，又怎么会突然垮掉呢？！

汇金银行的总经理微笑，连连点头，道：“傅市长只管放心，我们给市政府最高的利率----你不跟市民们讲两句吗？”

傅仁宗大笑，道：“讲两句？那就讲两句！各位先生女士们，大热的天儿，你们跑到这里堵着人家的门口，就为了取出自己的血汗钱，好多还是银元和金条，还有外币，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我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这些东西，一旦取出来，就很容易花掉了，再想攒起来，怕是很难的----我傅仁宗在这家银行里面存钱，有很长的时间了，我都不着急，你们急什么呢？要说‘不良贷款’，哪一家银行没有？你们也不想想，报纸上只说是有二十多桩不良贷款，却没有告诉你们具体金额，据我所知，这里面最大的一桩不良贷款，也不过是法币三十万元而已，区区三十万，汇金银行会拿不出来吗？！报纸上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我真为你们感到惋惜！！我现在就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如此听报纸的话，取出来这些金条和银元，难道报纸，会付给你们利息吗？！放眼大上海，还有第二家银行，付得出汇金银行这么高的利率吗？！”

人群当中，又是一阵骚动，很明显，傅仁宗这个特殊身份的“储户”，他讲的话起到了作用---这就是政府的公信力，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即便是汉奸政府，毕竟也是政府，多多少少，也还是有一点公信力的---更何况，这个时候，战场上日本人占据了上风，很多中国人实际上都相信，南京政府，最终会取代重庆政府，统治整个中国的。

傅仁宗微笑道：“当然了，存折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当然可以想存就存，想取就取，我还是那句话：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取出来容易，花出去更容易，再想攒起来这点儿家业，怕是就难了。我再说一个秘密吧，美国花旗银行，已经给汇金银行做了担保，存款金额超过法币二十万元的贵宾储户，都能得到花旗银行的背书---好了不说了，我这也是多管闲事，存折办好了吗？好，财务处长，你立刻去花旗银行办理背书，哪一位市民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你就带着他一道去，不穿西装的不能带呀，美国人最厌恶衣装不整的人了，别给咱们中国人丢脸！！”

他讲完了话，便带着众多的随从和保镖，登上自己的豪华汽车，扬长而去；他的来去匆匆，却发挥了可怕的作用，聚集在汇金银行门口的庞大人群，开始慢慢消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张虎林的那些青帮的徒子徒孙，尴尬万分的留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汇金银行董事长看着这些呆头呆脑的青帮人士，忽然笑道：“各位弟兄，实不相瞒，我也是在帮的兄弟，自然明白，上面的命令，实在是难以为违抗的。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请到我们银行的大厅里面喝点水吧，这大热的天儿，你们也不容易----你们还是每本存折，都取二十块法币吗？好办好办，来人，给每本存折，多给一块钱的利息，怎么样也得让弟兄们买点儿饮料喝呀！！”

青帮的弟兄，说起来也真是够糗的，他们先是大量的在汇金银行开了账户，每个账户，都存进去最低储蓄额二百元法币，然后每次来闹事，都是取出二十元法币，一来二去，汇金银行的职员，跟他们混的个个脸熟，如今这样的嘲讽他们，也实在是辛辣的很呢！！

带队的青帮老大，实在是没有脸皮继续耗在这里了，此时也不管有没有上面的命令，咬了咬牙，恨声道：“不劳费心，多谢多谢！！弟兄们，不取钱了，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