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魔鬼却是枕边人

吴阿四豪宅，二楼。

吴阿四握着红色保密电话，对电话那头几乎是在吼叫着在说话：“小赵，你什么都不要管，跑路要紧！！你只管放心，我吴阿四是大上海有肩胛有羽毛的人，你母亲我会保护好的！！再说了，老杜也是江湖人，‘罪不及家人’的道理他是知道的，所以你母亲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就不要婆婆妈妈流马尿了！！你他妈的是第一天混江湖吗？不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你给我马上去坐火车，赶紧走！你身上的钱够吗？用不用我派人再给你送去一些？你他妈的不要坐出租汽车，坐有轨电车，反而更妥帖，那上面人挤人，他们根本找不到你的！！好，一路顺风！！”

赵冰凝在安师爷和鹰眼老九出事之后，紧急出逃，却还没有忘了江湖规矩，临走之前，向自己的老大吴阿四报告此事，并且郑重的，将自己的母亲托付给了吴阿四，这样看来，即便是杀人如麻的黑帮分子，也还是有一些残存的人类感情的。

可惜现在的问题是，即便这些人有一些人类的感情，就不用为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还债了吗？！

吴阿四放下电话，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犹豫再三，终于又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这个号码看来十分重要，以至于吴阿四这样的猪脑子，都不用让手下用什么笔记本之类的东西记录，直接就能记住这个号码。

奇怪的是，电话接通了之后，吴阿四却并没有开口说任何语言，居然只是将自己的手指头放在了电话话筒上面，轻轻的敲击着：“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谁能够想到，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吴阿四居然会某种密码！！

他敲打完这些奇特的讯号，忽然放下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刚刚转过头，却又是一声惊呼：“阿珍，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他的老婆于阿珍，居然就站在他的身后，屏息凝视，看着吴阿四的奇特举动---这实在太出乎吴阿四的预料，难怪他会如此震惊的。

于阿珍好像对丈夫的奇怪举动视若无睹，她莞尔一笑，道：“小赵走了吗？”

吴阿四微笑道：“走了，不过我没有让他告诉我他要去哪里，反正他出去躲三个月就回来，这里一大摊子事儿，都等着他呢。”

“那他母亲呢？也跟着一道走吗？”于阿珍用一种好像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丈夫，忽然微笑道。

“这怎么可以，哪有带着老人家逃命的？江湖规矩，罪不及家人，‘水果老杜’再怎么发疯，这一条底线，他是不会突破的。”吴阿四笑道：“再说，我已经答应小赵，替他照顾他的母亲，都是自家兄弟，我吴阿四还是扛得起来的。”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真是有情有义的嘛！”于阿珍忽然笑道，然后亲切的拉起了吴阿四的手，道：“小赵的事情安排完了，那我弟弟和阿香的事情，咱们也得抓紧办了。”

杜先生的反击开始之后，于阿珍果断决定，让两个自己身边的年轻人立刻成亲（其实也只是简单的磕了几个头而已，这个节骨眼上，那里还敢大操大办），然后立刻离开大上海这个鬼地方，天涯海角，只要不打仗，哪里都比这地方好。

“对，对，那是当然了！”吴阿四好像突然才想起这件事情一样，有些尴尬的笑了：“你有没有照我说的，把那一箱大黄鱼，换成小黄鱼？出门哪有带那么多大黄鱼的，很惹人注目，而且也不便花销的。”

吴阿四说的没错，出门在外，最怕露财，如果一出手就是大黄鱼（十两一个的金条），那很快就会被外地的黑帮盯上的，如果你说出了青帮的切口，对方大多数时候会给你面子，不会黑吃黑；可是万一碰到混不吝的冲头呢？他们可不管什么江湖帮派，杀人灭口，却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段 。

相比之下，换成小黄鱼（一两一个），遇到大额花销的时候，就很方便，不用一张一张数钞票了，更何况，在如今这样的战乱年代，有些特殊的地方，是只收金条和外币，根本不收法币的----现在法币的通货膨胀十分严重，比起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已经贬值了一半，看现在形势的发展，还要继续贬值下去，钞票这东西，说到底就是一张纸，怕是会越来越不值钱了。

对自己的结拜弟弟阿成，还有他们许配给阿成的，于阿珍的贴身丫头阿香，吴阿四夫妇的出手还是很大方的，一共给了法币三万元，还有十根大黄鱼，再加上两个人的一点积蓄，这些金钱，已经足够两个人跑路到外地，舒服的过上好一阵子了。

可是吴阿四突然想起了什么，坚持让于阿珍跑到街上洋人的银行，把这些大黄鱼兑换成小黄鱼，尽管要支付一千多元的手续费，但毕竟让两个年轻人能够更放心更方便的使用，所以于阿珍这个一贯养尊处优的大姐大，居然不辞辛苦，出去了一个小时，方才办成此事。

今天的于阿珍的脾气格外的好，她居然在银行耐心的跟着排队，按照她以往的性格，早就几句话出口，就骂得银行经理把她请进贵宾室，让她喝着咖啡，品着点心，就把事情办了。

因为今天，于阿珍要保持低调，尽管她已经跟这个词，好久都没有打过交道了。

吴阿四夫妇下了楼，阿成和阿香两个人站在客厅里，身边就放着两个人的行李，行李不多，只有两个皮箱，还有两个人各自手边的一个皮包而已，阿成西装革履，阿香也换上了大上海时髦少妇的打扮，只是阿成面色凝重，阿香则更不用说，两只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

看得出来，他们对吴阿四夫妇的忠心和不舍。

“你们两个坏蛋，哭什么？！”吴阿四笑道，上来轻轻的打了阿成一拳：“你们终于不用听这个母老虎吆喝了，应该高兴才对呀！！”

他这个笑话说的很失败，不但两个年轻人都没有笑，于阿珍的眼泪却也下来了，她流着眼泪，却笑骂道：“吴阿四，你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

她忽然上前，紧紧握住了阿成的手，阿成一下子有些蒙了，按江湖规矩，这是不允许的，于阿珍，毕竟是他的大嫂，男女授受不亲，在江湖里更是严格的很的。

于阿珍笑道：“阿成，你是个难得的好男子，我今天把你当亲弟弟一样，自然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了！！我把阿香这个小丫头分托付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她，无论到了哪里，你们都要相亲相爱---如果你变了心，我于阿珍绝对饶不了你的！！”

“扑通”一声，阿成跪在了地上，郑重其事的向于阿珍磕头道：“大姐！！你对我恩重如山，就是我的亲人，阿香更是你的妹妹一样，你只管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她的！！”

阿香也流着眼泪，跪倒在地，也学着阿成的模样，给于阿珍磕头，吴阿四在一边看着，居然鼻子发酸，流出了眼泪---谁能想到，吴阿四这个大魔头竟然也会流出眼泪，这可是平常绝难看到的奇景！！

那么问题来了：魔鬼，难道也会有人类的感情吗？

吴阿四流着眼泪，却忽然笑道：“你们有完没完？只是出去躲躲，又不是什么‘出国定居’，至于吗？快点儿吧，不要误了轮船！”

阿成勉强止住了流泪，道：“老大，不用担心，我们乘坐的是……”

吴阿四赶快举起了手，阻止了他，笑道：“阿成你这个王八蛋，又忘了规矩吗？跑路的目的地和方式，能跟别人说的吗？”

“规矩我自然是懂得的，”阿成流着眼泪，道：“可是老大你知道，我阿成，从来也没有把老大和大姐你们，当成‘别人’呀！！”

此言一出，吴阿四的感情顿时又上来了，他猛然上前，拥抱了阿成，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成，你只管出去逍遥几天，无论到哪里，记得买报纸，好好看新闻，等你看到大上海形势平静下来，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电报，我派人到你说的任何地方去接你----你个王八蛋，有阿香这么美的姑娘陪着，不会把老子的电话号码给忘了吧？！”

于阿珍笑骂道：“阿四，你这个流氓，刚说了两句人话，就又变成老样子了---好了，现在‘水果老杜’盯得很紧，你不要出门，老老实实的给我在家里蹲着，反正你的赌场已经被人家连根拔了！！阿成，阿香，我送你们去码头！！”

一听老婆说出这句话来，吴阿四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拉住了于阿珍的手，有些激动的说道：“阿珍，你发什么疯？！大上海谁不知道你是我老婆，你去送他们两个，不是给‘水果老杜’的杀手们，去当指路明灯吗？！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别他妈的害人家小两口！！”

他说的看来很有道理，应该能够说服自己的老婆，但他忘了一点，如果于阿珍真的这么有逻辑性肯讲道理的话，现在早就成第二个程慧敏了---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混不吝，随便你如何评价吧，这才是这位流氓大姐大的真正风格。

“吴阿四，你个不要脸的臭流氓！！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搞出来的，要不是你把家里做杀人场，我们会这样没面子的逃跑吗？！你说，这么一闹，你死了多少弟兄了？！他们都是跟了你很多年的老兄弟了！！你惹谁不好，偏偏要去和‘水果老杜’硬扛，你他妈的王八吃秤砣，涨了斤两了！！”于阿珍瞪眼，一张樱桃小口，却如同美军步兵连的勃朗宁重机关枪一般，横扫一切目标，让对方根本没有任何的还击机会，她把吴阿四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忽然之间，就像一个老练的摇滚歌手（不过他们所处的那个年代，还没有摇滚乐呢，那时候是爵士乐的天下），一秒钟不到，就从“暴怒模式”，转换成了“怨妇模式”，忽然哭道：“阿四，我就阿成和阿香这么两个心腹，他们要走了，我连送都不能送一送吗？！我不管，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去，‘水果老杜’的狗腿子们要杀他们，就把我于阿珍一块杀了便好了！！”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却又瞪着这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狠狠的盯着自己的丈夫，就好像大雨中刺出来一柄锋利的长剑，让吴阿四这样的杀人魔王，居然也都不寒而栗，何止是不寒而栗，简直就是瑟瑟发抖了。

吴阿四似乎是出于怕老婆的本能，立刻躲避开了她的犀利目光，于阿珍冷笑一声，抓起地上的一个行李箱就走，旁边的阿成，阿香和好几个保镖，居然没有人上来帮她提箱子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跟上这个暴脾气的女主人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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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于阿珍带着众人，走到了公馆院子里的时候，突然之间，客厅里的另外一部红色电话响了起来，看来，今晚上的大上海，的确是很忙的呀！！

吴阿四立刻奔了过去，拿起了电话：“哪一位？李夫人呀，嫂子好！！你找阿珍呀，好的，----阿珍，阿珍，李主任夫人找你！！”

其实两边都是很熟的熟人，经常互相请客吃饭的，私下里，吴阿四喊季卿卿一口一个“阿姐”，虽然他比季卿卿，大了将近十岁呢；可是在公开场合的时候，吴阿四却保持着对季卿卿起码的尊敬，“夫人”.“嫂子”不断口的。

这就是江湖人的规矩所在，尊卑高低，长幼有序，男女大防，都必须分得清清楚楚，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规矩，他们才被人称之为“帮会”，而不是什么“土匪.响马.绺子”，虽然都杀人放火，但是社会上对这两种人的评价，可是大大的不同的。

这些规矩，已经像小树苗一样，深深的扎根在他们这些江湖人的内心深处，不只是江湖中的男人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即便是江湖中的女人，也同样被这些繁琐古板的规矩束缚着----比如风流放荡的李主任的夫人季卿卿，她的情人遍布整个大上海每个区域（那是邓小姐的名言），甚至连洋人都有，却没有一个，是他们青帮中人。

如此不守妇道，却又严格的遵守帮规，绝对不跟帮内兄弟“穿红鞋”的“办事”风格，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就是一个奇怪的年代，自然拥有无数奇怪的人。

于阿珍听到是季卿卿打电话找她，自然不敢怠慢，她踩着高跟鞋，急匆匆的跑进屋子来，伸手去接电话；而与此同时，公馆的院子里，阿成和阿香互相对了对眼色，立刻手忙脚乱的，将自己的行李箱放进了汽车的后备厢，然后心急火燎的钻进了汽车，催促着司机，没有挥手，没有告别，汽车就已经加大油门，飞快的从吴阿四公馆的大门，冲了出去。

于阿珍的手里拿着电话，电话那边，却只是死一般的寂静，说好的“季卿卿”呢？！

于阿珍拿着电话，却看到载着自己两个最亲近的心腹的汽车，“抛弃”自己，扬长而去，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虽然在下一秒钟，她就明白，这是阿成和阿香担心自己这位“大姐大”有危险，才毅然决然，做了这个他们从来也不敢做的举动。

什么叫自己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电话里的沉默，突然变成了“哇啦，哇啦”的刺耳的电磁声音：对方挂了电话。

于阿珍不由得茫然四顾，然后她便搜索到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丈夫吴阿四，这个威震大上海的青帮大佬，此时正双眼痴呆一般的站在客厅的门口，手里拿着一枝点燃了的雪茄，却不知道往嘴里面放，他只是呆呆的看着于阿珍，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都已经停顿了。

于阿珍从来没有见到吴阿四有这样奇怪的表现，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也是同样的茫然，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突然之间，于阿珍的眼前，就像突然上演了一部电影一般，无数的画面飞驰而过：

吴阿四的手，在电话话筒上面敲打着奇怪的声音；

他看到自己出现在他身后面的那一刹那，那一张油腻无比的大胖脸上，无比的惊慌，甚至还有恐惧的表情；

他这个人一向心如铁石，今晚上送别两个年轻人，他却突然流出了眼泪；

他突然还主动去拥抱阿成，这个他平时并不特别喜欢的小弟；

他竭力阻止自己陪着两个年轻人上车去码头，甚至都有些歇斯底里的程度了；

还有这个奇怪的电话，偏偏就在自己要上汽车的时候打了过来，说是季卿卿打过来的，可是自己接了电话，电话那头，却忽然没有了声音……

忽然之间，于阿珍明白了什么，她毕竟，已经见过了无数的江湖风波，阴谋诡计，而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家庭妇女，这些奇怪的情形告诉于阿珍，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将要发生。

那会是什么样的怪事呢？！

于阿珍的脸，瞬间就变得煞白，她死死的盯住了自己的丈夫，双目之中涌出来的眼泪，就像突然失去控制的水龙头，放肆的在她妆容精致的粉面上流淌。

她突然，向吴阿四疯狂的挥舞着自己的手，声嘶力竭的大喊出声：“不要！！”

轰的一声巨响，在公馆不远的马路上传来！！

吴阿四公馆高价买来的好多块日本玻璃，轰然碎裂！！

一刹那之间，于阿珍只是感觉天旋地转，她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挺挺的，向地上倒下去！！

一声脆响！！

她的头，碰到了一张椅子。

鲜血，从她的额头，慢慢的流了出来……

吴阿四呢，明明看到自己的夫人晕倒在地，却依然痴呆一般，傻愣愣的站在客厅门口，满身都是飞溅过来的玻璃碎渣，还有厚厚的尘土。

他的脸上，有几条被玻璃割破的口子，正在向外流着鲜血，而吴阿四，竟然好像没有了感觉一般----他忽然发现，比起心痛，什么样的外伤，都忽然变得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