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多少往事不堪提

提起孟春冬和杜老板的交情，实在是说来话长，这里就长话短说吧：孟春冬出身于大上海的京剧世家，九岁学艺，十四岁登台，一举成名，很快就成为上海滩著名的京剧演员，她和杜先生的三夫人顾雪宁，出身于同一个戏班，也正是由于这层关系，在十八岁那年，她结识了顾雪宁的新婚丈夫，“上海滩三大亨”之中实力最强的杜先生。

杜先生对于这个惊艳的少女一见倾心，没过几天就托顾雪宁出面，要让孟春冬嫁入杜公馆，做自己的五姨太，在中国人普遍瞧不起戏子的年代，嫁入豪门做姨太太，几乎是每一个女戏子追求的目标，孟春冬的师姐顾雪宁，不就正是如此吗。

那时候的杜先生，在大上海炙手可热，门徒众多，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自然都是手到擒来.不费力气的，偏偏这却不是他的性格，在男女婚姻这个问题上，他从来就不强求与人，所以，尽管当时的孟春冬和杜先生虽然彼此都有好感（孟春冬可能是受了她演出的剧目影响吧，特别崇拜英雄，杜先生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霸主，让别的女孩子望而却步，却实在很符合她的胃口），但那时候的孟春冬，还不想过早的抛弃自己深爱的京剧表演，嫁入豪门做姨太太，就拒绝了杜先生的追求，只身前往北平，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拜师学艺。

不过在临走之前，孟春冬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又做了当时绝大多数女孩子都不肯做的事情：她单独约了杜先生见面，在一家法国人开的酒店贵宾房里，把自己宝贵的第一次，给了杜先生，然后飘然而去，留下震惊的杜先生，茫然不知所措，他自以为很懂女人，却忽然发现，自己真的驾驭不了这个十八岁少女的心。

从那一刻起，杜先生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女人，他爱她，却绝不强迫她，虽然他是黑帮老大。

到了北平，才华横溢的孟春冬先后师从多位京剧泰斗，艺术水准大为增进，登台献艺，骤然而红，居然达到了和梅兰芳先生“唱对台戏”的程度，人送绰号“冬皇”，风头之大，名扬四海。

可惜人红是非多，两边的“粉丝”（那时候还不叫粉丝，叫票友.戏迷）居然在报纸上互相攻击，这可是坏规矩的事情，因为那时候，各大戏班竞争归竞争，却绝不允许诋毁对方半个字的。

于是，为了平息事端，在几个戏园老板的撮合之下，梅兰芳先生便和孟春冬公开见面，互相恭维，并且决定，两人合排一出新戏（两个人一个唱青衣，一个唱老生，戏路本来就不冲突），以便化解之前的不愉快。

经过了各种报纸连篇累牍的宣传，到了演出之时，北平城万人空巷，偌大的戏院，一票难求，甚至出现了张少帅的部下军官用枪“买”黄牛票的奇景，连演两个月，场场爆满，上海，杭州，苏州，天津，甚至国外的华侨，乃至日本人，都长途来此，一饱眼福耳福，真可以说是轰动华夏了。

舞台之上，一个是“中国最像女人的男人”，另一个呢，是“完美女性身材的老生”，对于这两个人的合作，当时的报纸评价就是四个字：“天作之合”，却也实在恰当的很。

这一场新戏连排带演，梅先生和孟春冬两个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等到演出圆满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同居了----远在大上海的杜先生，自然耳聪目明，对两个人的相爱，了如指掌。

他虽然也是个戏迷，却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亲自来捧场，做一个被抛弃的电灯泡，只派了三太太顾雪宁，借着同门之谊，乘火车前往北平捧场。

哪知道北平青帮，颇给这位“杜太太”面子，前呼后拥，几十辆汽车组成的欢迎车队，招摇过市，上了报纸头条，引得委员长都认为杜先生这是要染指北平，居然亲自打电话给杜先生，告诫他不要把手伸进北平，弄得杜先生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是军阀，要千里之外的北平干什么。

梅先生与孟春冬秘密举行了婚礼，原本以为这段姻缘就会这样长长久久的维系下去，哪知道，孟春冬的一个疯狂的粉丝.某个富家公子王某人，还是得到了消息，此人歇斯底里，竟然带着手枪，来到两人的住所！！

疯狂粉丝王公子自然不是来杀他的偶像孟春冬的，而是要找梅先生“算账”；他装成斯文模样，借口来拜访梅先生，轻松进了两人住所的客厅，静静的等着一向好客的梅先生出来送死。

不多时，就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走入客厅，微笑着招呼他，这位王公子是孟春冬最忠诚的偶像，绝对不看梅先生的任何一出戏，所以居然不认得这位京剧第一大名伶，他便想当然的认为，这位出来招呼的男人，一定就是梅先生无疑，二话不说，掏出手枪来就是一枪！！

也真奇怪，这位王公子平日里去郊外打枪，打十枪有五对子弹打不中目标，哪知道今天这一枪却打得如此精准，直接打穿了来人的心脏，然后这位疯狂的粉丝，居然大喊着什么“孟老板，我此心可鉴，大不了一命还一命罢了”，给自己的脑袋也来了一枪！！

两分钟不到，两具尸体便横尸当场，却成了当时最大的悲剧新闻的主角：原来那出来迎客的男人，根本不是梅先生，而是梅先生的核心编剧，京剧评论家张先生！！

那一天他也是客人，梅先生和孟春冬二人出外游玩还没有回来，张先生不是外人，先去了后院自顾自的喝茶看书，听到客厅里有人来，以为也是梅先生的朋友来了，便出来招呼，谁成想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那位自杀身亡的王公子，就真是死的太不值得了！！

这件事情对孟春冬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加上一些无耻小报为了博取眼球提高销量，恶意造谣，说什么孟春冬和张先生.王公子都有一腿，王公子本来打算，将张先生和梅先生一同干掉的假新闻，实在是让人疯狂----关键时刻，即便是特立独行惯了的孟春冬，也实在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她默默的收拾东西，离开了梅先生，甚至在天津的居士林住了一段时间，皈依佛法，一度想要剃度，后来被她的老师劝解教导，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了上海。

在上海，孟春冬再次遇到了杜先生，如果换了别人，此时正是“乘人之危”“乘乱取之”的好时机，但无数中国的所谓正人君子都会做的事情，这位流氓大亨却不屑为之，他陪着自己这位久别重逢，心灵受伤的红颜知己，在上海市郊的别墅里，一连半个月，不理任何帮会事务，只是陪着孟春冬吃饭，喝茶，聊天，看书，说笑话，仅此而已。

最让孟春冬感动的是，长达十五天的时间里面，两个人朝夕相处，杜先生却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绝不越雷池半步，这让她感到了一丝温暖----奈何此时，她与梅先生的婚约尚未解除，两个人互相心有所属，却从没被挑破这一层窗户纸。

重新振作的孟春冬，先是在大上海登台，重新爆红，然后重返北平，一边登台，一边继续学艺，成为公认的京剧名家---可不同与当年的京剧明星，马连良先生，和她合作演出了三个月，场场爆满，江湖传说，此时她的出场费，只比马连良先生少一个银元。

在此期间，孟春冬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婚约，奈何两个人本来就是情真意切，虽然不是法律上的夫妻了，却无时不刻不在关心着对方的生活；而孟春冬时常返回大上海演出，又和杜先生是热情似火----这真是乱乱的孽缘呀！！

杜先生又再一次向孟春冬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但却仍然遭到了拒绝：因为杜先生，同时也和梅先生是好友，孟春冬不想让自己深爱的两个男人，因为自己，同时蒙羞。

就这样，这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就维持了十来年之久，三个人都明白所有的问题所在，奈何却找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也不怪他们，一个“情”字，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写好的一个字吧！！

现在的孟春冬，多了几分成熟，少了几分执拗，见到了已经三年没有见面的杜先生，她忽然有些哽咽，站起身来，两手优雅的扣在一块，轻轻的向对方鞠躬，道：“杜先生，好久不见。”

“孟老板，真的好久不见。”杜先生也忽然有些感慨，这样客气的互相称呼，简直比刀子割在身上，还要难受万分的。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然发现，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居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因为一滴眼泪，已经从他的眼角，慢慢流了下来，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就好像在说，你有权力，那又如何呢？！

“所以我说呢，这人和人的感情，怕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二太太范红英看到气氛如此尴尬，便忽然高谈阔论起来，笑道：“你杜先生威风八面的时候，人家孟老板睬都不睬你一下，三年之前，咱们上海公馆大屋落成，举办宴席，整个大上海都轰动了，宾客来了三千多人，唯独不见孟老板的身影；可是你现在英雄受困，寄居香港，多少人害怕会被你牵连的时候，人家孟老板反而千里万里的来看你----如果这都不叫真情实意，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真情实意呢！！”

“红英，你什么时候变成说书的女先生啦？”杜先生微笑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愿意锦上添花的人太多了，愿意雪中送炭的，却实在是少得可怜---孟老板，我谢谢你！”

“还叫人家孟老板吗？！”三太太顾雪宁笑道：“你这个人，也太假斯文了吧？”

她是孟春冬的同门师姐，自然说话可以随便的很，这一句“夹枪带棒”，却是说给这两个尴尬的男女一块听的呢！

孟春冬的脸已经红了，笑道：“雪宁师姐，你不要乱说话！我跟杜先生，也算是君子之交，什么假不假的？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来看看你们姐妹几个的！”

叶兰兰双手捂脸，笑了好一阵，才放下手，笑道：“好，好，孟老板，原来你是来看我们姐妹的！那好，夜已经深了，你鞍马劳顿，也该早点休息了，跟我走吧，我们姐妹几个，今晚上都睡在我房间里，好不好？”

众女都笑了，连杜先生都有些脸红，自己的这个四太太，果然是泼辣得很呢----但她的心地却很善良，不只是她，三个姨太太，都不是搅乱锅勺的主儿，这让杜先生因为国仇家恨经常烦躁的心，得到了很大的慰籍。

而孟春冬呢，受了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叶兰兰的调侃，则更是脸红如火，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手轻轻的拍了拍叶兰兰的肩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没有办法，自己和杜公馆的三位太太，都是投脾气的姐妹，想吵架，都不知从何吵起的。

二太太范红英总管家务，自然是说了算的，她看了三太太顾雪宁和四太太叶兰兰一眼，忽然道：“对了，我让他们炖了一大锅乌鸡汤，咱们都来上一碗，很补身体的反正我都已经一百一十斤了，再长几斤肉，也无所谓的！”

两位太太就笑了起来，作为一个从小就被教育要注重美貌和保养的女性，她们对于自己的体重，可是半分不会马虎的，所以尽管二太太范红英在三个人当中年龄最大，也的确实是体重最沉的那一个，却也绝不会超过一百斤的，哪里会达到一百一十斤？！现在只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开客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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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英拉着两个姐妹，离开了客厅，只留下杜先生和他的红颜知己，两个人尴尬相对。

还是杜先生打破了沉默，道：“春冬，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来看我，实话实说，我很感动。”

孟春冬忽然嫣然一笑，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春冬’了吗？”

这句话出口，明明刚才还在笑，忽然却变成了珠泪流出眼眶，在她完美无瑕的粉面上划出了一道痕迹，孟春冬居然对此无知无觉，虽然一个精巧的手帕，此刻就在她的手中。

杜先生手足无措，谁能想到，叱咤江湖的一代枭雄，居然在一个女人面前乱了方寸，他忽然道：“春冬，你，来了，就不要走啦！”

孟春冬看着杜先生，忽然凄然一笑，道：“这是你第三次跟我说这样的事情了，你这个人真是顽固，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能。”

“是为了梅先生吗？”杜先生长叹一声，道：“春冬，我这个人你是了解的，我从来不愿意强人所难，反而愿意成人之美---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派人，去北平把梅先生接出来，你们两人，可以再续前缘，在香港生活的。”

“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已经是多么大的悲剧了，”孟春冬忽然道：“你还要让这种悲剧换一个戏台，在香港接着上演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身不由己’四个字，怕是最好的形容了。”杜先生眼含热泪，忽然道：“你，你见过梅先生吗？”

“没有，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但他现在，等于是被日本人软禁在家里面，我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他的。”孟春冬凄然苦笑，道：“你知道他这个人，舞台上是曼妙仙女，舞台下面，却是一个铮铮铁汉，性格执拗的很。虽然他没有你这样的本事，能够疆场杀敌，却也在用自己的精神力量，来做一个现代苏武。他蓄起了胡须，也放弃了练功，甚至连体重也不约束了，整日里只是读书看报品茶，几乎是不出家门一步的。”

“他是我的知己，更是我的楷模。”杜先生慨然长叹，道：“春冬，我真的很害怕，日本人哪一天，会对他下毒手。”

“你也许不会相信，那也正是他所期盼的事情。”孟春冬道：“我听他的朋友说，梅先生早就说过，能为国家而死，就是他这辈子演出的最好的一出戏，日本人如果能帮他做到，他还要感谢日本人呢……”

“此人风骨如此，实在可称为中国第一名伶。”杜先生看着孟春冬，道：“早知世事如此变迁，当年在杜家花园咱们聚会的时候，我就应该重新撮合你们两个，也许事情的发展，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算啦，因缘由天定，看来我这辈子一定会孤独终老的。”孟春冬苦笑道：“我和你们两个好男人，都是有缘无分，没什么机会，修成正果的。也好，不成夫妻，我们却是知己朋友，少了些油盐酱醋的日常琐碎，反倒无牵无挂----无论彼此在什么地方，或者近在咫尺，或者远隔天涯，只要知道彼此的心里面有对方，那就足够了。”

“我懂你的心，梅先生也有妻室儿女，我这里又是这么一大家子，你不想掺和进这样的一团俗事里面来，也的确是明智之举。”杜先生看着孟春冬，颇为深情的说道：“你说的不错，大家是知己朋友，这就足够了---你，你想在香港住多久呢？我，不，雪宁她们，可以多陪陪你，游览一下香港，涨涨阅历，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哈，你又做回那个要面子的‘杜先生’了，”孟春冬莞尔一笑，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流泪了，她这才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可惜我后天便要走的。”

“这么急吗？”杜先生吃惊道：“是演出的事情吗？”

“有演出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大一个戏班，百十号人，都靠着我呢；我做不了梅先生那样的现代苏武，我也没有胡子，做不到续须明志的，不过我向你保证，我是绝对不会为日本人演出的。”孟春冬苦笑，说了一个很沉重的笑话，然后接着说道：“更何况，还有几位京城名角在等着我，我们一块搭戏，我回去晚了，耽误了演出，就等于犯了规矩。还有，我师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这个做弟子的，不能不管的。”

“你这个人呀，永远都把别人放在第一位，从来也不考虑自己的。”杜先生又是一声长叹，道：“有时候我真想派人直接把你抢过来，什么也不管，就这么直接的把你抓过来，关进杜公馆里面，再不让你出去的！！”

“哈，‘水果老杜’，终于发威了！”孟春冬娇嗔一笑，忽然勇敢的走上前来，投入了杜先生的怀抱：“老杜，不用你来抢，我这不自投罗网来了吗？！”

杜先生闻着她的发香，握住了她的玉手，道：“春冬，你放心，我不再强迫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十年之后，你还没有忘掉我这个人，或者你到那时候，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爱人，那么就请你来找我，我的家门，永远为你打开……”

“十年，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呀！”孟春冬眼含热泪，看着杜先生，道：“可是你忘记了，十年之后，我都已经老了……”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十年前的孟春冬，那个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交给我的，十八岁的女孩子。”杜先生微笑道：“况且十年之后，我也会变成一个干巴老头，还敢嫌你老吗？！”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孟春冬的火热的红唇，就已经封住了他的嘴，两个人热切的亲吻着，杜先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拦腰就抱起了孟春冬，轻车熟路的，抱着她，走进了客厅旁边的一间客房。

孟春冬忽然笑了起来，因为她没有想到，威震江湖的杜先生，抱着八十多斤的自己，却累得呼哧带喘，实在有够尴尬。

在两个人缓慢而又足够兴奋的旅途之中，孟春冬的裙摆已经被杜先生撩到了她的纤细的腰间，露出了丝袜包裹着的没有一丝赘肉的修长美腿；两只高跟鞋也被孟春冬随便踢到了不知哪里去了，露出了里面一双雪白之中，又透着粉嫩红色的玉足，十根纤细的脚趾上面，还涂着粉红色的趾甲油呢，现在十根完美无缺的小小脚趾，都因为激动，向脚心方向蜷曲着。

孟春冬激动的喘息着，颤抖着，她嗅闻着身边男人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仿佛突然之间，她又回到了十年之前，自己离开上海之前的那一个晚上。

虽然此时此刻，处在疯狂之中的两个人都明白，无论今夜的他们有多么热烈，多么疯狂，他们一同走进的，也不过只是一间“客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