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红颜不知己

李主任公馆。宽敞的主卧室。

堂堂七十六号的主任夫人季卿卿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埋怨着自己只手遮天似乎无所不能的丈夫：“姓李的，你整天把自己说的如何如何神通广大，如何天下无敌，怎么姓杜的一动手，你就麻爪了？现在好了，吴阿四的赌场都给人家炸了，安师爷也被人家干掉了，恐怕下一个就要轮到你了……”

“你就别胡说了！烦不烦人？！”李主任怒道：“男人间的事体，你们女人不要瞎掺和！！”

“哼，我不掺和，我怎么能不掺和？！你也不想想，万一你被‘水果老杜’的手下搞死，我不就成了寡妇吗？！”季卿卿并没有将这个大上海人人谈之色变的杀人魔王当成一回事，继续抗声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在大上海混，‘水果老杜’，难道是好惹的吗？！人家是重庆那边龙头的结拜兄弟，军统就是人家的小跟班！！你惹了人家，这是能够随随便便摆平的事体吗？！”

“哈，真是好笑，既然他老杜这么拉风，怎么不敢回到大上海，让我面对面的会会他呀？！躲在香港公寓里，搞这些见不得人的雕虫小技，算什么英雄！！”李主任冷笑，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泼辣的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并非虚言，在大上海，恐怕很多人宁愿得罪七十六号，也绝不肯得罪“水果老杜”的，这是无数人，从“三大亨”时代就学习到的知识。

“我是为你好，你还嘴硬！！”季卿卿噘嘴道：“要我看，你得赶快托关系想办法，跟老杜讲讲道理，把这件事平了，否则，人家财大气粗，随便扔出来个几百万，让几个杀手组织整天盯着你，有机会就下手，子弹乱飞，炸弹乱响，就算得不了手，吓也把你吓死了！！”

季卿卿这个女中豪杰，果然是阅历丰富，很有胆略，如果换了别的女人，面对如此的情景，此刻早就惊慌失措，哭哭啼啼了，哪还能如此设身处地条分缕析的为你想办法？！

“哈，你知道什么？！‘水果老杜’的势力大不如前，这几百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扔出来的！！”李主任冷笑道：“既然姓杜的想玩儿，我就陪他玩上一阵，妈的，又不是只有他才能找到那些杀手组织，我也扔出个几百万，让那些杀手去香港，也没日没夜的追杀他，我要逼着他，来找我讲和！！”

“老李，侬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的啦？！”季卿卿跺脚，昂贵的意大利高跟鞋在昂贵的澳大利亚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有些激动的说道：“你难道没有看今天的报纸吗？香港所有的洪门团体已经发表了联合声明，集体支持‘水果老杜’，这就等于在老杜身边，有几十万个洪门弟兄随时能够为他去拼命；两个跟日本人关系最好的洪门堂主，更是浮尸香港铜锣湾海面，这就更加鲜明的表明了香港洪门的态度：现在香港等于就是老杜的地盘，你插得进手去吗？！你别忘了，就算是杀手组织，也都是江湖中人，也都有自己所属的帮会堂口，他们会接受你的订单吗？！”

季卿卿到底是受过专业情报训练的女中豪杰，各种江湖事情，势力消长，她都门儿清；这个女人，只是安于享乐，勾搭小白脸，不愿意掺和进自己的丈夫这些腌臜事体里面罢了，如果她要真的参加进来，绝对又是一个情报界的女强人，跟她比起来，什么刘淑娴，什么张采薇，什么魏茹茹，统统都得靠边站。

“哼，谁怕谁呀，我姓李的，混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怕过谁呢；有本事，他‘水果老杜’就打上门来，我让他来多少，死多少！！”李主任恨声道，还是不肯在嘴上认输。

虽然李主任明明知道，宋怀之这一桩案子，自己和日本人勾结，下手狠毒，一举干掉了六个绥靖军师长，这就等于得罪了绥靖军任总司令和几乎所有派系的绥靖军高层；而自己亲自出面搞定四大商人，也等于得罪了上海的工商界，这些富可敌国的家伙，表面上温文尔雅，暗地里做了不知多少见不得人的黑手段，得罪了他们，也是个大麻烦；至于日本人利用吴阿四的生日宴会，残忍的除掉了杜先生的特使周阿毛，更是让一直“出手温和”的“水果老杜”亲自冲上了前线，这家伙一动手，就是狠毒无比……

现在自己成了各种势力的众矢之的，这实在大大出乎李主任的预料，可是没办法，既然已经上了贼船，想要下来，怕是难上加难，日本人的勋章和奖金，并不能够抵消这一切担心，每时每刻都活在枪口的阴影之下，这样的感觉，真的很紧张，很恐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吃完了今晚的晚饭，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早餐……

李主任此时，早已经在心里面做出了一系列的决策，和杜先生这一场天昏地暗的争斗，必须要画上一个暂停符号了----尽管他嘴上，还不肯退让半步，男人的面子呀。

“你呀，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季卿卿优雅的坐在沙发上，晃动着自己穿着高跟鞋露出一片洁白的脚面的玉足，红唇轻启，看着自己的丈夫，忽然笑骂道：“我问你，你要是真不害怕，咱们这房子，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保镖？还有梅机关派过来的那九个木头一样的日本宪兵，见到我就一个劲儿的鞠躬，鞠躬，没完没了的鞠躬，公馆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个大男人在盯着，好不烦人的！！你说，这是过日子的样子吗？！”

事实上，这一系列事情一发生，影佐将军就立刻给李主任派来了这些日本宪兵，因为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没有人能够取代李主任在情报事务上的重要作用，日本人想要牢固的统治大上海，乃至于统治他们占领的中国地区，就必须保住这个人的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猪狗一样的绥靖军一年时间就能扩充十万甚至二十万，可是想得到这样一个杰出的情报领导人，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影佐将军知道李主任在背后打他的黑报告，李主任提供的种种材料，已经上报到了日本陆军省高层那里，陆军大臣和次长，还有参谋总长，正在讨论更换影佐将军的事情，影佐将军还会不会对李主任如此“呵护”？！

恐怕他还把不得各种势力的人闯进来，把李主任乱枪打死呢！！

“哈，平常咱们这里也有保镖呀，现在只不过多了点儿人，这些人不要工钱，只是多吃咱们一点饭菜而已，跟以前没什么区别的。”李主任起身，笑着轻轻揽住妻子的细腰，道：“你怕什么，怕偷听呀？”

“去你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有正经话！！”季卿卿笑骂道。

李主任大笑，一把就将妻子拦腰抱起来，然后做了一个高难度的热吻动作，他的嘴唇刚刚脱离季卿卿娇艳的红唇，便笑道：“卿卿，我们在西伯利亚的时候，经常这样接吻的！”

季卿卿紧紧的搂住了丈夫的脖子，喘息道：“可是，现在的我们，好像不再像那时候那么的迷恋彼此了……”

李主任轻轻的将她放在床上，笑道：“那是因为，我们都置身于欲望的地狱之中……”

季卿卿用力的攀着李主任的双肩，双颊晕红，檀口微张，吐气如兰：“亲爱的，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我都要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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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之后，床头的红色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李主任立刻赤裸着身体，闪电一般的从床上跳下来，抄起了电话，道：“是我，什么事儿？！”

床上的季卿卿，看着重新恢复成“枭雄模式”的丈夫，眼神当中，忽然很是复杂，她突然明白，好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管你怎么寻找，都不会找回当年的感觉了……

比如眼前这个男人，原来他看任何女人都只是玩具，都只是工具，他真正的爱人，只有权力。

就连自己这个结发妻子，同过患难的结发妻子，也一点都不例外-----这个人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

电话是老黄从七十六号总部打来的，他说道：“李主任，我们刚刚化验出了吴阿四的赌场里面炸弹的化学成分，已经得出了结论：这是一种‘硫酸腐蚀炸弹’，雷管外面用一根细铁丝来连接着一个小小的硫酸瓶，只要行动之前用钳子切开玻璃嘴，硫酸就从极细的小口之内流出来，腐蚀铁丝，到了一段时间之后，铁丝一断，雷管就会立刻引爆炸药。这样的办法，还是一战之前爆炸案的老方法，时间把握极难准确，误差最多能达到二十分钟以上，所以出现在吴阿四赌场的那个‘神牌手’，绝对是为了‘水果老杜’，在用自己的性命进行赌博的。他用的是英国人送到香港的军用TNT炸药，也能证明，这绝对是‘水果老杜’的手笔。”

这就是吴阿四赌场里的真相：“神牌手”严老三，居然亲自出马，上演了一出“单刀赴会”的好戏，他赢了很多钱。最后又被鹰眼老九“震慑住”，灰溜溜的带着钱离开了赌场，原来这一切，都是在演戏。严老三并不缺钱，缺钱也不会如此行事，他如此故作嚣张，只不过是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而已，他在进入赌场之前，就已经用钳子打开了硫酸瓶的小口，硫酸开始腐蚀铁丝，理论上讲，他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将赌场的压舱鹰眼老九，也就是他的目标引诱出来，然后装作知难而退，离开赌场，那么暗藏在桌子下面皮包里的炸弹，就会在离鹰眼老九最近的地方爆炸。

谁知道，鹰眼老九会那么着急的要扔掉那张牌桌，他发现了那个暗藏的皮包！！

这是鹰眼老九唯一活命的机会，他只要不顾一切的把皮包扔到大街上，就能保住自己和很多人的命，可是鹰眼老九在关键时刻，理解错误，他居然认为，“神牌手”是要打算给吴阿四卖命，这个皮包，是对方故意留下来的，以便做为再次来访的理由！！

皮包被鹰眼老九拿在手中，又在人群当中爆炸，没有任何障碍物能够抵消它的威力，所以赌场之内，伤亡惨重----鹰眼老九和十三个青帮兄弟，还有十来个赌客，都被当场炸死，离得远的，侥幸逃得性命，却也都身负重伤，吴阿四辛辛苦苦创立的赌场，被炸塌了两面墙，二楼也坍塌下来----好可怕的爆炸威力！！

“‘神牌手’严老三，是姓杜的的结拜兄弟，两个人交情很深，同时他也跟另外两个上海滩大亨有着莫逆之交。所以，除了让他干掉张虎林或者黄老爷子之外，姓杜的的任何要求，这个严老三都会答应的。”李主任微笑道：“而且他背后一定还有这方面的高人做技术支持，炸弹的爆炸时间，掌握的刚刚好，这绝不是偶然的-----对了，杀害安师爷的那帮家伙，有消息了吗？”

“报告主任，元修身打回电话来说，已经发现了对方抛弃的汽车，绥靖军军装，甚至几挺轻机枪，但凶手们都已经消失了。我们的人，还有绥靖军四个团的兵力，在附近几十个村庄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分子。”老黄回答道，他也只是在转述元修身的话而已，他是技术官员，行动的事儿，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的。

“算啦，这个元修身的头脑有时候会很聪明，有时候却笨的跟猪一样。”李主任恨声道：“他胆子太小，害怕遇到杀手发生激战，导致他受伤或者被干掉，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就调动了绥靖军四个团的兵力，你也知道，绥靖军简直就是一群笨蛋，他们的两只眼睛，就他妈的是出气的！！我要是那些杀手，就干脆穿着绥靖军的衣服，大摇大摆的混进他们的队伍，也他妈的跟着去抓凶手，等到队伍搜索没有结果，被迫撤退的时候，立刻就逃之夭夭了！这个元修身，跑到日本去进修，也不知他学到了点儿什么！！”

“主任，可是我们已经发现，那些杀手穿的绥靖军的衣服，都已经被他们抛弃了呀！！”老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跟上李主任鹰一般锐利的判断能力，这样很正常，像李主任，或者戴笠这样的“特工之王”，怕是百十年时间，才能出一个的，他们要是生在明朝，个个都能把东厂锦衣卫玩儿的团团转的。

“老黄，你是老实人，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呀！！”李主任对元修身张口就骂，对七十六号的技术大拿老黄却分外的尊重，这里面除了工作上的倚重之外，老黄和那个外国佬，正在为他印制伪钞，也是原因之一；他笑道：“别忘了，我们的对手，是‘水果老杜’，他门徒众多，什么样的能人没有？什么鬼主意想不出来？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一定准备了两套绥靖军军装，行动的时候穿上一套新的，撤退的时候就换上一套旧的，伪装绥靖军，把新的扔在地上做为已经逃跑的证据，这是典型的‘金蝉脱壳’之计呀！！----对了，日本人为什么没派兵？！”

“日本人说，现在兵力紧张，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民间人士被杀的案子，调动任何守备力量，让我们自己摆平。”老黄对李主任的逻辑推理能力佩服到了极点，连忙如实的报告道：“陈大川处长，还请侯东来从码头基地给梅机关打电话请求帮忙，也遭到了酒井中佐的拒绝。”

“哼，侯东来以为自己在日本人面前面子有多大，他说话就一定管用？！可笑！日本人滑头的很，哪里为了我们去跟对方拼命？”李主任恨声道：“连他们也知道‘水果老杜’的厉害，绝对不肯出面硬扛的！！算啦，你告诉陈大川，让他代表我，去慰问安师爷，还有吴阿四的那些手下的家属，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礼金送的丰厚一点，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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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任放下红色电话，忽然走到主卧室的办公桌前，拉开了自己书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稿纸，又从书柜里面，取出了一个精巧的手提箱，笑道：“卿卿，你还是起来吧，给我去送一件东西，便是这张纸和这个箱子，别人去我不放心。稿纸上面写着地址呢，叫司机一个人陪着你去，谁要问的话，你就说闷得慌，去百乐门跳舞。当然，你懂得做情报的规矩，就是一定要假戏真做，所以送完东西之后，你要真的去百乐门，跳跳舞，开瓶香槟，晚点儿回来，也不要紧。”

“那我去钓上一个小白脸，干脆不回来了，好不好？”季卿卿起身，赤裸着身体，一边走，一边笑道。

这句话很像一个甜蜜的妻子对丈夫说的玩笑话，可惜，却是真的。

勾引小白脸，就是现在季卿卿最大的“消遣”，满上海都知道的。

“随便你啦，这是你的自由，你知道，这种事情，我从来不约束你的。”听到妻子这样的话，李主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同样，也不是在开玩笑。

这实在是大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里，也极为罕见的“摩登夫妻关系”了。

季卿卿优雅的赤足走在地板上，如风中拂柳一般，来到桌边，拿起了那一张稿纸，只见纸条上面，用标准的英国人的书写习惯，写着密麻麻的数字：

3265.6987.3125.3695.3566.2225.2568.3344.6844.2644.2554.1564.4852.3559.3659……

季卿卿认得出来，这并不是李主任的笔迹，因为这笔迹虽然外形优美，但却缺乏足够的力量，所以受过这方面训练的季卿卿立刻就能判断出来，这是一个女人为李主任代劳的，这种极为机密的东西，她都能为李主任效力，自然和李主任的关系，绝对不那么“一般”的；那个手提箱她认识，里面装着二十根大黄鱼，像这样的手提箱，李主任公馆里有好多个；她又看了这些奇怪的数字下面的地址，是公共租界一家洋行的所在，便笑道：“老李，如果你要发电报，手底下有那么多手下，那么多电台，怎么还要找洋人帮忙呀？！还要支付一箱子金条，这是什么电报，这么值钱呀？”

季卿卿能够问出这些问题，反而让李主任放心下来，他真正担心的，是季卿卿什么话也不说，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季卿卿什么都不说，那就证明，这个女人对自己有二心，她知道自己太多太多的事情，如果向自己的敌人透露出来，那将是对自己致命的打击----李主任不相信感情，只相信逻辑，如果他认为这个女人不可靠，不忠诚的话（当然，是情感上的忠诚，至于身体上的忠诚，李主任是根本就不在乎的），不管她是不是自己多年的妻子，他一定会下杀手除掉这个女人的。

李主任一秒钟时间，动了这么多心思，脸上却波澜不惊，笑道：“卿卿，你不要问任何问题，只管去送就可以了，你到了那里，会有一个洋人在等着你，你只管把东西交给他，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卿卿，你得明白，你知道的越少，也就离政治越远，你自己，也就越平安。我们做这一行的规矩，从来都是‘罪不及妻子’，你是个局外人，对头自然不会把你怎么样；否则，你掺和进来，就超越了‘妻子’的范围，对方就不会把你看做我的老婆，而是当成了所谓的‘合理打击目标’，就跟前一阵子，老丁的夫人那样，你也很容易被他们绑架，甚至干掉的！！”

“好吧，我什么都不问！”季卿卿嫣然一笑，道：“不过，我也不能白白做了你的邮差，总得得到些报酬吧？！”

李主任大笑，指了指书柜的抽屉，道：“那里有三万块法币的现金，都是你的，你想买什么，就随便买什么！”

“这还差不多，换季的衣服裙子旗袍，我都急需的！”季卿卿微笑道，然后便优雅的穿上了衣服，带着东西离开了。

李主任苦笑，坐到了书桌之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伏特加酒，想也不想，就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因为如果没有这种东西，他今晚上，又要失眠整整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