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宋怀之的秘密

1940.3.14.早晨七点。

城郊，茶园。

早已经废弃的茶叶仓库库房里面，破旧的墙壁上，满满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一群一群的苍蝇们带着战胜了又一个冬天的骄傲，在空中炫耀着自己的飞行技巧，发出了嗡嗡的叫声，好像在欢庆胜利；而今天它们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有人送来了春天的新鲜大餐。

没错，这个大餐，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

这个人的两手之间，绑着绳索，绳索很长，把这个人吊在房梁之上，而他的脚距离地面，却还有一段距离，这个男人勉强能够让自己的脚尖，片刻的点在地上，稍微缓和一下自己的巨大疼痛和劳累感，却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他就这样，已经吊了三个小时。

他的衬衫和裤子，都已经被鲜血和自己的汗水浸透，而且都已经破裂，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就连他的两只脚，也都已经被打成了青紫颜色，破裂的伤口，不停的向外流着黄色的脓水，每一道伤口上面，都至少有两三只苍蝇在辛勤的工作，这个人在苍蝇的叮咬之下，，不停的扭动着身子，艰难，而又痛苦。

七十六号审讯室里的几个打手，人送外号“四大名厨”，这个人后背上.腿上和脚上的百十道鞭痕，触目惊心，便是这些人的杰作----众所周知，进了七十六号的审讯室，皮鞭子蘸凉水的刑罚，只是开胃菜而已。

由于长期的锻炼，现在四大名厨的技巧已经达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比如，他们随手抽出一鞭子，就可以抽断一根蜡烛的头，但蜡烛的其他部位，却不会随之断裂，这简直可以被称之为“艺术”了。

相应的，他们抽出一鞭子，就可以轻松的揭开你的一块皮，露出里面红色的嫩肉来，不会让你出很多鲜血，却要承受可怕的疼痛感，这样的一鞭，据说可以让一个彪形大汉立刻流出眼泪来的。

七十六号第三行动处，也就是专门的“反共处”处长宋怀之上校，在一天之前，还是七十六号里面颐指气使的主子之一，他喜欢穿昂贵的品牌西装，还有来自欧洲的真皮皮鞋，脸上留着潇洒的一字胡，每次都到公共租界洋人的理发馆里面专心打理，价格很是昂贵的。

而他口袋里，总是会有一个很小的香水瓶，里面装着一种西洋香水，价格很贵，但却也让他在大上海的美女名媛圈子之中名声鹊起----如果不知道他在七十六号里面工作，会有很多人相信，如此风度翩翩的一位摩登先生，大概会是哪一个洋行的总经理吧。

可是转瞬之间，这位风光的七十六号大佬，就变成了他为之服务的机构的阶下囚，而逮捕并且如此虐待他的理由，却仅仅是，李主任怀疑他是军统潜伏在七十六号里面的内鬼。

这其实也怪不得李主任，谁让这个宋怀之，跟李主任的死对头丁主任，是一派的呢？！

就在宋怀之忍受着身体的极度痛苦，又在心里面苦苦思考如何脱身的时候，七十六号的督察处长陈大川，脸上挂着奇特的笑容，慢慢走进了房间，很显然，他是来看自己的猎物的。

一见陈大川进来，正在角落里面烤火烤地瓜的两个手下立刻跳了起来，呼喊道：“处长好！！”

他们是陈大川的心腹，才被派来近身看守宋怀之，这个平日里他们见到就会低头哈腰的大人物----这个年头，也真是可怕，昨天还在颐指气使，威风八面的那些大人物，也许一夜之间，就会变成眼前这样的狼狈模样，连躺着睡觉的资格，都忽然失去了。

陈大川看着自己的两个手下，忽然微笑道：“这破房子，到处漏风，你们，辛苦啦！！”

随着这句亲切的问候，陈大川忽然向两个手下递过来几张钞票，两个手下满腹的牢骚，登时化为乌有----在七十六号里面混，为的，不就是这东西吗？

“宋处长，一夜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怎么样，你考虑好了吗？”陈大川看着房梁上吊着的宋怀之，微笑道：“隐瞒是没有用的，我们又不是傻瓜，你和军统的那一点来往，就像大上海姑娘们过年时候吃出来的肥膘一样，春天一到，厚衣服一脱，想不露出原形来，怕是不可能的。”

“陈大川，你真幽默。”吊在房梁上的宋怀之突然说话了，虽然他一开口，他的脸上的肌肉就猛烈的抽搐了几下，皮鞭子抽打造成的疼痛，让他的伤口处就像是有几百根钢针在扎一样的难受，但宋怀之似乎也并没有特别的放在心上，他居然还能笑出来：“虽然你明明知道，即便是在繁华的大上海，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能吃出什么肥膘来----勉强活着，才是这个时候中国人的‘标准配置’。”

“提到‘活着’，老宋，你提醒我了。我告诉你，”陈大川看着宋怀之，阴笑道：“你们处心积虑要干掉的那个军统活口刘成礼，他还活得好好的，已经被李主任任命为少校情报员，这两天他带着我的人，端了两三个军统的窝点，李主任很是满意还要提拔他的。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没有能够除掉他，反而落入了我们的陷阱？！你没想到，元修身这么老实本分的人，也会骗你吧？！”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认定了我就是卧底，我的任何辩白，都已经苍白无力了。”宋怀之有些凄凉的一笑，道：“从那天，元修身‘不经意’的告诉我，刘成礼住在那个该死的医院里，到被你们抓进来的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我的行踪你们恐怕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如果你们仍然认为我和军统方面有接触，坚持认为我就是内鬼，那我宋某人，也真是百口莫辩了，所谓跳进黄河洗不清，你们想怎么样，悉听尊便罢了。”

“有胆子！！”陈大川居然鼓了鼓掌，笑道：“我们按你的说法，调查了你得知消息之后的行踪，虽然整体上讲，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问题还是不少。比如你说到他那里买水果的那个水果贩子，他今天根本没有出摊，我们的人也没有查到他的住所，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就是军统方面跟你接头的人。”

宋怀之大笑，笑得凄惨，笑得凄凉，他的眼泪和口水，也随着他的狂笑而落了下来，也许他根本不是在笑陈大川的无耻陷害，而是在笑自己的凄凉结局----从他的脚踏入这一行开始的那一天，这样的结局，似乎就已经确定了。

宋怀之笑够了，便死死的盯住了陈大川，道：“也真难为你了，陈大川！！一个瘸了脚的五十多岁的水果贩子，在那个地方卖水果已经超过了十年，就是为了和我接头，你他妈的弱智吗？！你们当然查不到他的住所，因为他的住所，是在乡下！！一个乡下人，某一天没有进城卖水果，这也是问题吗？！”

“哼，随你怎么说，反正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人不是军统。”陈大川根本无动于衷，冷笑道：“你说他不是军统，不可能十年时间专门等着跟你接头，那么谁告诉你，他没有跟别的人接头？！----还有，我们在你的家里，搜出了很多东西，有电台零件，电缆，电池，都是绝密级别的管制物资和器材，对于这一点，你怎么说？！”

抓捕宋怀之之后，第一时间当然是查抄他的住所，谁知这一查之下，搜出来了大量的“违禁物品”，宋怀之根本无法否定什么，他已经明白，这些东西，将会成为干掉自己的“杀手锏”了。

“我是前一任的电讯处长，家里有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吗？！”宋怀之冷笑道：“请问哪一个做电讯的家里没有这些玩意儿？！”

他这是竭力在显示自己的沉稳，却不知道，这更让陈大川有了发挥的余地，此时的陈大川，已经开始掌握这场审讯的主动权了。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些东西，你拿到家里面去做什么？！七十六号什么时候，允许私自在家里面发电报了？！”陈大川此刻倒显得理直气壮，他接着质问道：“而且你的那些零件，我已经找电讯处的人看过了，他们确定，你至少已经私自组装了一部电台，甚至不止一部----你把电台给谁了？！”

“这些狗东西！！”宋怀之睚眦欲裂，恨声道：“老子刚从电讯处离开，他们就背后放黑枪！！他们这是在诬陷我！！”

“宋处长，你这就落了俗套了！！”陈大川冷笑道：“我就怕你说这话，所以找的都是你电讯处里面的老相识，他们都是老实人，难道人人都放你的黑枪吗？！还有，就连黄处长看了这些东西，都认定了你私自组装电台，难道连他也要诬陷你不成？！----老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这个年代，电台的构造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跟收音机也差不了多大的区别，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宋怀之终于无可抵赖，便咬了咬牙，道：“不错，我是组装了两部电台，我承认！！”

“这就对了嘛，好汉做事好汉当，省得让人看不起你！”陈大川笑道：“那接下来的问题你就也得回答我了：你到底把组装的电台给谁了？！”

“你放心，不是给军统，他们装备精良，还用不着这样的组装货。”宋怀之吞了一口自己的血吐沫，狠狠的咽了下去：“也不是给共产党，我抓了他们很多人，他们恨我入骨的！！”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的电台，到底给谁了？！”陈大川突然厉声喝道，看得出来，宋怀之终于熬不住了，开始说真话了，这让陈大川很是满意----这么高层次的内鬼，居然被自己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办法揪了出来，这下子，自己这个“督察处长”，再没有人说闲话了。

“给了，给了青帮的堂主谭老三！！”宋怀之也许实在是被打怕了，他忽然有话直说起来。

毕竟，他只是一个技术人员出身，面对七十六号专业打手没完没了的殴打，他实在已经失去了继续抵抗的意志-----陈大川的这一招真的很绝，他布置的整个刑讯甚至不能叫做刑讯，因为那几个打手，从来都没有向宋怀之问任何问题，只是轮流狠狠的抽打他。

宋怀之对于七十六号了如指掌，他吃过见过，自然知道，这一关自己是很难熬过去了---少吃些苦头，也许是他此时最明智的选择。

此时的宋怀之，跟他的主任李主任一样，产生了误判：李主任坚持认为，宋怀之就是那个军统内鬼，而宋怀之则认为，这是李主任勾结陈大川，元修身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就是为了排除异己，既然如此，那么任何的申辩，也都失去了作用。

这样一来，陈忠恕的妙计，或者说馊主意就达到了完美的效果，宋怀之开口承认私自组装电台，这就已经违反了日本人定的《紧急制裁条例》，已经是十足的死罪了。

“谭老三？他这个土包子，要电台做什么？！”陈大川微笑道，虽然他已经看出来，宋怀之说的绝对是真话，但他仍然要弄清楚，谭老三到底在搞什么猫腻。

“这个我不清楚，你应该去问谭老三自己的。”宋怀之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某种诡异的笑容：“陈大川，我稀里糊涂的落到了你的圈套里，我认，至于谭老三，或者说青帮在干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你不是有本事吗，自己去找青帮，那才叫有种的！！”

说完，宋怀之便轻蔑的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表明，他提供给谭老三的电台，是在为青帮服务的；换句话说，即便陈大川已经知道了宋怀之私自组装电台的事情，却也不能把它捅出去----难道要追究青帮的责任？！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呢？！

陈大川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宋怀之的意思，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恢复了标志性的无耻微笑，看着宋怀之，慢慢的说道：“老宋，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样拉着虎皮做大旗，你的电台给了青帮，我们当然不会去追究青帮的责任，可是，只要确定了你私自组装电台的事情，那我们就可以立刻办了你。”

忍受着身体上传来的百十道伤口的巨大疼痛，宋怀之却笑了：“很好，陈大川，你是个真小人，我欣赏你！！行了，我就这么点儿事儿，你们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好了！！”

“呵呵，老宋，你未免太天真了。”陈大川无耻的大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抓到你，最后只定你一个‘组装电台’，或者再多一个‘私通军统’的罪名，那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宋怀之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猛的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冷笑道：“我想你们也清楚，我跟军统是两回事儿，帮不了你们抓到军统的大鱼----日本人要的是军统人员，我说不出来，你们还能扣什么帽子在我身上？！”

“这个嘛，也很好办，你的价值，还是可以好好开发的。”陈大川笑道：“既然军统方面，你供不出更多的人来了，那么，共产党方面呢？！”

“老子一贯反共，不认识什么共产党！！”宋怀之暴怒，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吗？！”陈大川忽然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两根小黄鱼，冷笑道：“这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除了这两根，还有另外的二十八根，我们想知道，这些金条是谁给你的？！”

宋怀之冷笑，道：“这是我跟朋友做生意赚来的，关你们什么事儿？！”

“你肯承认，那就最好！”陈大川冷笑道：“也许你还不知道，也许你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这些黄金，来自山东招远，那可是共党的根据地！”

一听这话，宋怀之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他瞪着眼睛，死死的盯住了陈大川：“姓陈的，你说话要负责任！！”

“呵呵……”陈大川点着头，笑道：“我说话，自然是会负责任的！你的这些黄金，已经经过了七十六号物证科的鉴定，金属含量证明，这就是山东招远的黄金，而且铸造于最近几个月之内；换句话说，它们的的确确，来自于共产党的手笔。”

“妈的，这可把我害苦了！！”宋怀之疯狂的骂了自己一句。

“怎么，你到底帮着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啊，他们这么大手笔给你？！”陈大川看着宋怀之，就像一头饿狼，终于捕捉到了目标猎物的踪迹。

“呵呵……”宋怀之傻呆呆的笑着，忽然咬了咬牙，恶狠狠的看着陈大川，恨声道：“落到了你们手里，我是不可能活着出去了，我又何必再得罪一些朋友，让你们到日本人那里加官晋爵？！大不了一死，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怕什么？！！”

陈大川大笑，一边用力的点着头，一边笑道：“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有时候，你居然能够从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特工嘴里，听到最幼稚可笑的回答----老宋，你自己不怕死，不怕挨打，这就够了吗？！”

“哦……”宋怀之立刻就明白了陈大川的意思，开始疯狂的摇晃着自己的头：“不，不，你们不能这样！！”

看着宋怀之如此痛苦的模样，陈大川却呵呵一笑，转身朝着门口喊道：“把我们的客人们，请进来吧！”

外面立刻有人答应一声，破旧仓库的门，很快打开了，七八个如狼似虎的陈大川手下，居然扛着三个正在疯狂扭动的麻袋，走进了屋子！！

“老宋，这是你的老婆和两个女儿，你在档案里面骗了我们，伪造了她们的住址，好在李主任本来对你就不信任，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外地把她们找出来的，为此，我们出动了好几百个人。”陈大川微笑道：“所以如果你不说点儿什么出来的话，我就把她们浇上汽油，在你面前活活烧死！！”

“天呐，这是什么世道？！！”宋怀之仰头惨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