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青年见面会(一）

东亚饭店。 第六号包间。 程慧敏和丁主任激动的拥抱到了一块，两个人都是泪流满面，旁边的程文芝，自然更是哭成了泪人。 程文芝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刻自己的眼泪，到底是真是假----难道自己居然会为了一个罕见家庭的破镜重圆，感动落泪吗？！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 侯东来和两个律师，都在一边鼓起掌来。 丁主任拉着程慧敏的手，看着两个律师，笑道：“两位大律师，你们虽然没有替客户保密，但我丁某人还是要感激你们，你们是真正的好律师！！今后你们就是我丁某人的朋友，丁公馆的大门，将永远为你们敞开。” 两个律师，徐律师和吕律师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的笑了，徐律师道：“丁先生，你们夫妻两人破镜重圆，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们两个就告辞了，你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程慧敏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道：“谁都不准走，今天我们一块好好吃顿饭，两位律师，你们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家的四个人，都能够帮上忙，如果老丁太忙的话，你们就来找侯东来，他这个人虽然油滑，但对朋友从来都是很讲义气，两肋插刀的。” 侯东来知道，程慧敏这是话里有话，在感谢自己呢，便笑道：“姑妈你算是说错了，我这个人，可不想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不插朋友两刀，就不错了！！” 众人大笑，都认为侯东来这是故意在缓和现场气氛，实际上，没有人意识到，侯东来这一次，说的居然是真话。 这些年来，他的那些日本和汉奸朋友，已经有好几个，被他“插了刀”，比如叶桂明，刘淑娴，渡边少佐，还有张采薇，这些人大多数到死，都认为侯东来使他们最值得信赖最忠诚的朋友…… 众人重新落座，谈话的话题立刻变得轻松，丁主任的手，始终在抓着程慧敏的手，几乎没有吃面前的饭菜----两个律师都认为他是“夫妻情深”，对破镜重圆的结发妻子一往情深，可是实际上呢，侯东来却明白，丁主任几乎从来不在外面吃东西，这家伙怕死，如此谨慎到了变态的地步，也真是让人佩服了----他杯子里面的法国葡萄酒，甚至杯子本身，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 众人的话题，从战争形势，谈到了上海今年春天夏天将要流行的旗袍和连衣裙的样式，也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碰到什么夸什么”了，大人物的饭局，就是这样，任何话题都不会冷场，因为大人物放个屁，也会有人捧场说是香甜到极点的。 丁主任的随身保镖头目丁栾走了进来，忽然在丁主任耳边说了些什么，丁主任微笑道：“我早上刚去汪公馆拜会了先生和夫人，这样人多嘴杂的场合，我就不去了----东来，汪先生就在楼上的‘特别贵宾厅’，他很想见见你，你替我和夫人，向他问好。” 程文芝微笑道：“汪先生？哪个汪先生？汪锦元吗？” 程慧敏就笑，忽然伸出手，拍打了一下自己顽皮的侄女，道：“你个鬼丫头，明知故问！汪锦元有这么大架子，敢占据东亚饭店的‘特别贵宾厅’吗？----东来，如果汪锦元也在，你让他将这个，转交给汪夫人，如果他不在，就算文芝捡到了。” 她忽然从自己的手包里面，取出了一个钻石胸针，钻石，红宝石，铂金，甚至连别针，都是黄金的----程慧敏出手的阔绰，证明她最近虽然夫妻纠纷，但她亲自掌控的鸦片生意，却是一天也没停下来的。 这个女中豪杰，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侯东来明白，这是程慧敏在感谢他们两个呢。 侯东来接了胸针，微笑道：“姑妈放心，就算是汪锦元在那里，我也跟你说不在，这个宝贝，我是‘贪污’定了！！” 程慧敏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耳光挨得还没有够吗？” 众人大笑，两个律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睹了这些大汉奸的真实生活，简直是触目惊心----他们这才明白，这些人当汉奸，果然有着如此丰厚的油水…… --------- 侯东来起身，带着丁栾出了包间，和丁栾说笑了几句，这是他受到过的专业训练，更是他的天生专长，特工这一行，天赋是极其重要的----贺衷寒，钱大钧，康泽，唐枞这些人，哪个不够努力优秀？可是他们任何人，都无法与戴笠的天才相提并论，都说最高统帅任人唯亲，可是对于戴笠的破格使用，实在是这位最高统帅生平，不多见的“点睛之笔”。 可惜后来的历史证明，这样的精彩手段，实在是少了些，这位先生的用人，有时候实在让人看不明白：王耀武这样的悍将，居然在济南做了井底之蛙；杜聿明，孙立人这样的大将得不到真正的重用，而汤恩伯这样“特大草包”，甚至刘峙这样的“老资格的笨蛋”却掌握方面大权----白崇禧的话虽然有些尖刻，却也实在有些道理：“这个人玩政治是高手，军事上却是白痴，此人充其量，就是个步兵团长”。 一个步兵团长却干了最高统帅的活儿，这也是后来国军大败的原因之一，“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老祖宗讲的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侯东来有足够的自信，对任何目标人物，他都可以在一分钟之内找到合适的话题，五分钟之内聊成朋友，如果谈话时间超过十分钟，那么他从对方不经意之间泄露出来而掌握的情报资料，就能写成一份专业报告了，要知道，人是一种脆弱的动物，人类的思想和情感，让他们根本做不到绝对保密，要想保密，除非他们把自己变成哑巴，每天从早到晚，一个字都不说。可是即便他们一个字都不说，他们的动作，服装，甚至眼神，也都还是有东西可挖的…… 这也是为什么交战双方，一定要千方百计派人打进对方阵营卧底的原因，只要能够成功潜伏下来，不用你找情报，情报自己，就会从方方面面角角落落源源不断的进入你的手中，然后便是那些情报分析机构的专业人士严密的逻辑分析和整合，看似简单无价值的小小细节，就会摇身一变，变成价值连城的战略情报。 苏联派遣的情报员佐尔格，成功的潜伏在德国驻日本大使馆，其实他平时，主要就是做三件事情：写一写吹捧法西斯的文章，然后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和各种各样的人物交“朋友”，像那些抗日神剧里面描述的，动不动就钻进对方的档案库，打开保险柜这样的事情，佐尔格是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无数的情报，甚至包括德国进攻苏联的准确时间和兵力规模，日本放弃北进战略，派出航母舰队偷袭美国珍珠港这样的战略级别最重要情报，就这样到了他的手中，被提供给了斯大林，在莫斯科保卫战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斯大林果断决策，将苏联远东的大批部队调往了莫斯科，最终在莫斯科大反攻当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说句实在点儿的话，一个战略间谍，几乎相当于一个集团军的作战能力，有的时候，甚至能达到一个方面军的作用，现在侯东来，虽然没有达到这样的层次，但他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此时此刻，就在汪精卫伪政权加紧筹备“还都大典”的同时，一场针对日伪高官列车的行动，也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而这个“创意”的提出者，正是潜伏在敌人心脏当中，对敌人情况了如指掌的侯东来提出来的…… 侯东来上了楼，第一时间就熟练无比的掏出了自己的史密斯左轮手枪，将它交给了汪精卫的保镖，这些保镖跟侯东来已经相当熟悉，彼此之间，开着玩笑，侯东来笑说，也该给他弄一本汪公馆的证件，因为他三天两头的往汪公馆里面跑，总这么检查，麻不麻烦；汪公馆的保镖头目回答说，如果侯东来答应把这把精致的手枪送给自己，这个要求也是可以考虑的，其实，汪公馆的证件哪那么容易办理，像这样的核心工作安排，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汪夫人亲自拍板的----陈碧君这个女人，对于控制自己的老公，还是很有办法的。 侯东来还是见到了汪锦元，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了，相互开着玩笑，侯东来将钻石胸针给了汪锦元，汪锦元笑道：“果然是丁夫人，出手就是好大的手笔！！” 侯东来笑道：“汪大秘书，据我所知，汪先生不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看来今天的宴会，必然是高朋满座了----叫我这个小人物上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汪锦元微笑道：“东来，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了，”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汪先生今天会见各方面的青年人物，特意点的你的名字，齐时雨也在里面。东来你记住，你进去之后，少说话，多听话，就可以了。” 他忽然向侯东来眨了眨眼睛，侯东来明白，这绝不是汪锦元个人的意见，这显然是党组织的态度---侯东来潜伏在敌人阵营，但他毕竟是共产党员，有些话，还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面对中国最大的一个汉奸的时候。 汪锦元说完话，就让保镖打开了“特别贵宾室”的门，侯东来微笑着走了进去，这将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距离汪精卫最近的一次。 如果侯东来是一个个人身份的爱国者，现在就是他除掉这个中国头号大汉奸最好的机会，侯东来有足够的把握，在短短的几秒钟之间，就干掉这个祸国殃民的民贼。 可是他不能，无论是军统，还是共产党，都没有授予他“临机处置，干掉汪精卫”的权力，所以作为一个抗日军人，一个地下工作者，他必须服从纪律和命令，而不是个人的情感。 贵宾室内，高朋满座，实际上，也不能叫“满座”，因为所有的与会“青年”，都是站着的，很显然，汪精卫还没有来，大家自然必须“肃立”静候的----对于这些汉奸青年来说，这可是自己青云直上的好机会。 他们中间，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大多数都身着西装，齐时雨身穿军装，和两个绥靖军的青年军官站在一块，有一个军官，大约三十岁年纪，居然已经肩膀上有星星了----侯东来很容易就能猜到，这个人一定就是绥靖军第十九师师长，任总司令的侄子“小任总”了。此人趾高气扬，显得格外的醒目，仗着自己叔父的庞大势力，自然是目空一切了。 见到侯东来进来，不少“青年精英”的眼神都变了，大上海就是一个透明鱼缸，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七十六号里面心狠手毒的铁杆汉奸，更不会不知道这个人的强硬日本背景，见到侯东来，立刻有两个人空出了中间的位置，侯东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占据了“C”位，换句话说，一会儿汪精卫先生训话完毕，大家依照惯例合影留念的时候，侯东来将会站在他的身边，这可是一个足以让人受宠若惊的优待了，无数人都想取得这个位置，但没有人能和七十六号的魔鬼争夺的，而汪精卫身边另一侧的黄金位置，自然不用问，“小任总”当仁不让的。 汪精卫还没有来，所以人们互相之间，进行着低声寒暄，既然都是汉奸，就没有什么放不开的，毕竟，大家都上了贼船，就别装什么“少女般的矜持”了。 “先生就是侯东来侯处长吗？”小任总微笑道：“鄙人是苏浙皖三省绥靖军第十九师师长任宁安，久仰大名，齐时雨很佩服你，晚上咱们聚一聚？” “长官好。”侯东来出人意料，穿着西装忽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别人看来，他这个动作不伦不类，可是任宁安却非常受用---他肩膀上的星星，可是他最大的骄傲。 侯东来如此不伦不类，当然会被别人看不起，可问题是，他是马屁专家，这一颗糖衣炮弹，本来就是专门给任宁安准备的，别人看惯看不惯，他根本就不在乎。 “哈哈，侯处长，我和老齐是老朋友了，所以咱们都是兄弟，你就不要如此多礼了。”任宁安这个狗东西，果然是狗戴帽子装人，他没有说“不敢当”，偏偏说的是“不要多礼”，这意思就是在说，在他心里，他就是侯东来的“长官”，高高在上的公子哥风度，也实在让人恶心。 “好的，任兄，今日初次见面，请给小弟一个受教的机会，”侯东来笑道：“晚上咱们三人聚一聚，小弟做东，两位老兄，咱们不醉不归。” 齐时雨笑道：“你们两个都是老大，谁做东都可以，我无所谓，我一定出席的！---还要带着我那一瓶珍藏的路易十三。” 任宁安和侯东来都笑了，齐时雨果然也是搞情报的好手，拍马屁的行家，他看似占便宜跟着两位老大蹭饭吃，实际上呢，他这一瓶酒出手，比什么样的宴席都要昂贵了----其实酒的价格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老大”的感受，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对他们的尊重，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老大将你当成了他们的自己人，搞情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任宁安此时已经被两个共产党高超的“迷魂术”所成功征服，他连连点头，表示给面子，却不知道，他将成为（或者说已经成为）中共掌握绥靖军核心圈情报的桥梁，侯东来和齐时雨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这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而是他的叔叔，绥靖军总司令，任道援。 这是一个好机会，侯东来和齐时雨这样的职业特工，自然是绝不会错过的。 几分钟的时间，侯东来就在齐时雨的配合之下，给任公子戴上了好几顶高帽子，这位花花公子，到现在还是单身，侯东来立刻抓住这个漏洞，提出要给任公子牵线搭桥，一定给他介绍一个满意的女朋友，任宁安心花怒放----对他来说，能不能结婚不重要，重要的是，侯东来是什么人他太熟悉了，他介绍的女孩子，绝对是“上品”之选，那才是他真正的乐趣所在。 ------------ 突然，一阵剧烈的掌声响起来了，后排的两个女青年，甚至发出了尖利的欢呼声----问题是，这两个女青年虽然足够“杰出”，都是汪伪政权高官的亲属，但两个人都很丑，所以在场的男青年们，没有一个人对这两朵奇葩有任何的兴趣。 伪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伪国民政府代理主席兼行政院长.伪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先生，这个中国头号大汉奸，穿着一套香港著名师傅制作的崭新的浅灰色西服，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走了进来，同等候已久的“杰出”青年们一一握手，他面带笑容，不厌其烦，依次询问了每个人的姓名和行业，脸上的那一种职业性的微笑，就好像已经雕刻在了他的脸上一般，侯东来在超近的距离，看着这个中国最大的汉奸，忽然感觉到了这个人的可悲---这个人可以是一个超级成功的商人，一个超级成功的艺术家，甚至是一个超级成功的电影明星，唯独成不了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和那位最高统帅一样，历史给了他们过于巨大的舞台，却唯独，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表演才能。 汪精卫握住了侯东来的手，侯东来立刻就感觉出，这个人的手很凉，很显然，他的身体很虚弱，仍然赖在脊椎里的那一颗子弹，已经将金属的毒性慢慢的渗入他的脊髓和血液，这个人的命运，实际上早就注定了…… 侯东来鞠躬道：“汪先生好，卑职侯东来，十分荣幸。” 汪精卫微笑，道：“侯先生，你主办的杂志刊登了我的老朋友近卫公爵的文章，他以为是我的意思，专程打来电话表示感谢，我们两个人，都对你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侯君，继续努力，大有前途！！” 侯东来连连点头，表示感激，汪精卫便转向了下一个青年人，便是任公子，又是一番吹捧，很显然，汪精卫对于绥靖军十分重视，毕竟，他吃了一辈子没有兵权的亏，现在很想掌握一支直接指挥的武装力量，很可惜，这样的想法，将会和汪精卫最初的很多想法一样，最终都会竹篮子打水的。 但侯东来早就知道，绥靖军总司令任道援已经得到了日本人的明确表态，不得将绥靖军的直接指挥权，交给汪精卫和陈公博，所以汪精卫的想法，也不过就是个“想法”而已。 握手会见完毕，汪精卫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发表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说，他微笑道：“今天咱们是共进午餐，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也回答一下大家的关心。大家都是各方面的青年才俊，你们的意见，对于新国民政府的建设十分必要，请随便谈，千万不要拘束。” 青年们面面相觑，当然不干让堂堂的汪主席遭遇冷场，立刻便有人问了一个似乎很愚蠢的问题：“请问汪主席，我们搞和平运动的目的是什么？” 汪精卫微笑，道：“你这个问题，问到了根本上！！我领导这次和平运动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救国，绝无半点私利在里面。重庆蒋先生，被共产党迷惑，一心想要和日本人打到底，他这样顽固，不惜一切代价的打下去，无非是两个结果：第一个结果，重庆被日本军队消灭，中国最后归了共产党；第二个结果，把日本人打败了，但是元气大伤，可此时共产党的势力已经发展上来了，失败的还是国民党，中国最后还是归了共产党-----所以中国现在这个阶段，除了追求和平，没有任何别的出路。我主张与日本讲和，就是为了反共，内则完成中华民国建设，实现国父孙中山之遗愿，外则负保东亚之责，实现国父之大亚细亚主义。当前是要把国民党失败丢掉的地方收回一点，尽快实现还都，重新组建政府。所以首先实现和平，然后实现反共，最后顺利建国，这才是真正的上策！！” 掌声如雷，还夹杂着叫好声，就好像刚刚欣赏了一出精彩的戏剧一般，而汪精卫，分明就是一个粉墨登场的名伶！ 在这间贵宾厅里的青年人，除了侯东来和齐时雨，都是铁了心的汉奸，自然对汪精卫的卖国理论推崇备至了，就好像只要整个国家都向日本人屈服，中国就能变成一个和平民主富强，人人安居乐业的新中国一样。 此刻侯东来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这些人，如此是非颠倒，毫无廉耻，他们，还能被称之为“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