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刺丁案（九）：战略情报

1940.2.10.

上午十点，愚园路，汪精卫公馆。

各方贵人，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熙熙攘攘，“南京国民政府”即将成立，“还都大典”也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这个时候，也正是各方人物，跑官要官的最后冲刺阶段，汪公馆不忙，那才叫奇怪呢。

此时不仅是汪公馆，陈公博和周佛海的公馆，也是一样的忙碌，到处都是托关系走后门的人物，要在新成立的伪政权当中谋取一席之地，争着抢着，要遗臭万年，让人不觉之间，就联想到当年满清占据南京的时候，下着大雨，明朝的旧官员们争先恐后的到新朝廷去报到，清朝拿出了一堆堆的新官服新官帽招待他们，大雨之中，官帽的红缨子掉了色，满地都是红色的泥水，就好像无数人的鲜血一般----看来中国，从古至今，最不缺的就是汉奸了。

这时候的汪公馆，简直就相当于一个硕大的交易市场，买卖的商品，便是新政府当中的各种高高低低的职务，这些职务，都有各自的标价，有的甚至需要进行某种形式的“拍卖”，价高者得，说它的主人“日进斗金”，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侯东来便选在这个时候来找汪锦元，他明白，只有把自己隐藏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才是他最好的掩护。

汪锦元当然没空来招待他，此时的汪大秘书，正忙得不可开交，接待着各路神仙：重庆来的“归义”人士，各路汪精卫的旧部，学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北洋时期的各种下台官僚，甚至还有清朝的遗老遗少，还有那些不要脸的“艺术界人士”，青帮当中“想走正道”的各位大流氓……

他的工作看上去并不复杂，却也并不那么简单：在对方自报家门之后的一分钟之内，汪锦元需要判断出对方在政治上的“斤两”，还有他们口袋里的“虚实”，两者俱佳的，便引荐给汪精卫，获得汪先生的“亲自接见”。

对于那些有“重量”却没钱的，就把他们的名字写入名单，送交汪精卫，让汪精卫自己选择见或不见；而那些既没有“重量”，又没有钱的，便安排汪公馆里面的次要人物接见，给他们一番虚与委蛇的承诺，画个虚无缥缈的大饼给他们，然后便打发他们回家，“等消息”。

从头到尾，汪锦元对所有人都陪着笑脸，但在这职业性的笑容背后，待遇可是千差万别，有的人已经来此地十几次了，别说汪精卫，就连汪精卫身边的几个核心幕僚的“金面”，都未曾见到过半次呢。

汉奸的政治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不拿出点儿真金白银，别想见到正主，这就是他们的规矩，也是他们的信仰，什么“拯民于水火”，什么“再造民国”，都不过是放屁罢了。

这样腐败透顶的政府，无耻至极的政权，居然还号称要领导中国，成为一个“文明礼仪廉耻之邦”，也真是痴人说梦，不知所云了。

侯东来告诉了汪公馆的一个招待，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见汪大秘书，然后便自顾自的走进了一间最偏僻的小接待室（汪公馆走廊里一字排开六个接待室，这是最里面的一间，此时人人都忙于跑官，所以根本没有人在这间屋子里傻坐的），躺在小接待室的长条沙发上，索性睡了一觉，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

所谓“艺高人胆大”，跑到中国最大的汉奸老巢里面酣睡，整个中国，也只有侯东来一人而已。

直到汪锦元将他推醒，他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时分了。

汪大秘书推掉了好几个饭局，来专门“接待”侯东来，那些请客的官员，自然都知道侯东来的特殊背景，明白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背后真正的老板是日本人，便都不敢去招惹他，于是纷纷“被迫”辞别了汪大秘书，自己去吃饭了。

“东来，你来这里一定是有事，直接去找我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着？”汪锦元一边说笑，一边指了指房顶，然后将一根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耳朵，这一套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了汪锦元良好的“职业素质”。

侯东来当然明白汪锦元这一套动作的含义：这件接待室并不保密，隔墙有耳算是轻的，日本人在这屋子里秘密安装了窃听器，也是很有可能的。

日本人，又怎么可能对汪精卫真正放心，对汪公馆的监控，可是无处不在的，比如前不久在《中日关系协定》谈判期间，日本人甚至在汪公馆附近，布置了大功率电讯侦测车，汪公馆里面发出的每一封电报，都被他们记录在案，组织人员进行破译，至于什么电话监听，房间窃听，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了。

“哈，汪大秘书，不，相信不久之后，就应该叫你汪大处长了，您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我哪敢打扰您的正事儿呀！！”侯东来大笑，指了指自己的心，这个动作也是两个人约定的暗语之一，这个动作代表，“那边”又送来了新的战略情报。

“你呀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汪锦元笑道：“怎么样，我再问你一遍，想不想过来帮我？汪公馆现在还是缺人，还都之后，事务繁多，怕是会更缺人的，你过来之后，一个副处长，或者主任秘书的职务，我可以现在就给你打包票。”

“算啦，你这个人小心眼，我跟着你，免不了穿小鞋，所以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侯东来微笑道：“闲话少说，汪大处长，有一位日本朋友，很高级的日本朋友，让我回来，替他找几位新政府的大人物，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汪锦元点头，他明白，侯东来既然敢公开这样说，那么就一定的确是接到了日本人给的重要任务，那么今后两个人进行来往，就方便的多了，而这一类涉及到日本高层的信息，日本梅机关的监听即使录音了，也会被抹掉----这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

“好了，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谈正经事儿的地方，我请你，去我的住处吃饭，我们边吃边谈。”汪锦元微笑道。

“那是自然，我来找你，当然要由你招待，难道让我自己请自己吃饭吗？”侯东来从长沙发上一跃而起，两个人说笑着，出了汪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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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锦元的住处，几乎每天都要被他的主人进行细致的检查，防止被日本人安装窃听装置，汪锦元的谨慎，连侯东来都钦佩不已。

二楼，暗房。

侯东来从西装的夹缝当中巧妙的拿出了那三个微缩胶卷，两个人十分默契，立刻开始工作，这是战略情报，片刻不能耽搁的---否则尾琦秀时，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亲自追着侯东来，从东京飞到香港？！

侯东来从熟悉的那个保险箱里面拿出了那一支熟悉的MP28和几个手榴弹，守在暗房门口，负责望风；而汪锦元则要争分夺秒，将微缩胶卷里面的内容冲洗出来，此时此刻，两人哪还顾得上吃午饭？！

“老汪，还有一件事，”侯东来在门外说道：“中统暗杀丁主任的事情，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吧？”

“这件事情如此轰动，大上海有谁不知道？中统方面费了好大的心思，进行了一次典型的美人计，却被姓李的来了一个‘将计就计’，中统功亏一篑，还白白搭进去了一个绝代佳人。”汪锦元微微叹息道。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跟汪夫人说说，至少留那个邓小姐一命？”侯东来道：“解救一个抗日志士，也是我们对抗战做的贡献；更何况，这样的韶华美人，实在不应该死在日寇之手。”

“我明白你的心情，东来。但我劝你，这件事情千万不要在汪公馆提起，现在陈璧君还没有插手此事，那个邓小姐，也许还有活路，她一旦知道，或者说她一旦决定插手的话，那个邓小姐，就死定了。”汪锦元叹了口气，道：“你不在陈璧君身边，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女人如果狠毒起来，会有多么变态。陈璧君这个女人实在不简单，把个风度翩翩的‘民国四大美男子之首’汪精卫管的服服帖帖，各种手段都无所不用其极，有人说她是‘慈禧再世’，这话绝对贴切的！这些年，汪精卫的红颜知己，一个个都‘主动’离开了他，陈璧君在里面都使用了些什么腌臜伎俩，绝对是你难以想象的。”

“你的意思是说，陈璧君这个人，最恨的就是‘第三者插足’，对吗？”侯东来道。

“当然！这是古往今来，大多数皇后娘娘的通病，陈璧君就像当年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一样的“娥眉善妒”，只不过没有大开杀戒罢了。”汪锦元道：“所以你找一个最痛恨小三的陈璧君，让他帮你放出来一个不但做小三，还要谋杀情夫的小三，你觉得她会这样做吗？而且程慧敏在昨天下午就给陈璧君打了电话，让她不要给丁主任面子，邓小姐是必须要杀的。以程慧敏和陈璧君的关系，你想要力挽狂澜，让陈璧君突然转变立场，实在太过艰难。”

侯东来点头，默然片刻，道：“更何况，现在邓小姐是日本人手中的筹码，逼迫邓大律师为了救女儿，担任伪政权职务，如果邓大律师就是不肯合作，日本人绝对会下黑手的。这跟绑架案，不给钱就撕票是一个道理，所谓‘规矩一破，威信无存’，他们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即便是陈璧君求情，恐怕也不会管用的。”

“不错，日本军阀就是个大黑帮，黑帮还多少讲一点仁义道德，江湖规矩，日本军阀却是唯利是图，藐视一切规矩，”汪锦元道：“这些家伙根本不能算人，只能叫做畜生了！！”

侯东来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途径，去找长野楠子帮忙了。”

“东来，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这样不遗余力的营救邓小姐，已经犯了佛家说的‘着相’二字，你就不担心自己有暴露的危险吗？”汪锦元的声音充满了质疑，他缓缓说道：“东来，你要明白，特工情报工作，有时候必须为了整体，牺牲局部，哪怕是无比优秀的局部。邓小姐现在已经成了孤子，她这个局部，做不活的，你又何必如此徒劳呢？”

“我之所以要救她，不仅仅因为她是程文芝的好朋友，更重要的是，”侯东来平静的说道：“我敬重她为抗战，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她就是我们的马塔哈莉。”

汪锦元沉默半响，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好吧，我支持你！东来，你除了长野楠子这条线，还不要忘记了，还有黄小姐这条线，黄金龙如果能够出面讲一讲这件事情，也许日本人也会给他一个面子，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也许这就是最后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了。”

“哈，老汪，这是你很少不跟我吵架争论的事情！”侯东来笑道：“怎么，知道了我的厉害，不敢跟我斗嘴了吗？！”

“去你的吧，”汪锦元一笑，道：“谁没有正义之心，同情之心？我汪锦元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们英勇战斗在敌人的心脏，正是为了挽救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这是我们的职责----你去办吧，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也可以出面，但你要小心，不要把自己搅进去。”

“我不会的。”侯东来点头道：“你在暗房里已经捣鼓半天了，有什么成果吗？”

“成果实在是太惊人了，那位日共同志，应该被授予一个大大的英雄勋章！！”汪锦元兴奋的笑道：“我现在正在冲洗的，是一份名单，上面有一百六十五家公司和个人的名字，有上海的，香港的，新加坡的，马来亚的，甚至还有在英国本土注册的公司，绝大多数都是华人。他们这些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帮助日本人绕过美国的检查，用不同国家的名义，进口了巨量的石油产品和钢铁，最后都转给了日本的陆海军当局，有的甚至直接运进了联合舰队的储油库。看他们交易的数量，怕是足够一个航母战队一年的作战消耗了。”

“这些败类！！”侯东来恨声骂道：“这份名单如果到了美国人手里，会对他们实施制裁吗？”

“你太天真了。”汪锦元笑道：“美国国内，孤立主义流行，他们是不可能真正去制裁这些人的。你想想，以美国人的情报能力，这些人的身份和目的，他们恐怕早就了然于胸，只是为了挣那些烫手的美元，美国人自己选择了无视而已，这份名单即便交给美国人，也根本就是泥牛入海，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侯东来道。

“这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情，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将它交给上级，由上级决定吧。”汪锦元道：“我想，上面也许会将它转给重庆，由军统来处理这些无耻的走私犯，这些民族的败类，也许只有子弹，才是他们唯一认识的道理。”

侯东来点头，道：“怎么，今天你的动作这么快吗？”

汪锦元笑道：“那还得感谢汪主席，他日进斗金，我们这些小喽啰，自然也跟着发点儿小财，我用大价钱，买来了德国最新型的显影液和定影液，速度比我们处理上一份战略情报的时候，怕是要快上好几倍呢。”

“这就好办了，下午，我就去和潘副书记接头，把这几份情报交给他。”侯东来道。

“不可，你现在肩负着日本人的很多任务，他们很有可能对你保持着监视，你我两个人谁出面，都已经不是最恰当的选择。”汪锦元道：“还是由我的人来传递吧，你主要去办邓小姐这件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如果能救出邓小姐，也会成为情报史上的一段佳话。”

“算了吧，我们这一行，不为人知，便是最大的成功。”侯东来笑道：“一旦成了什么‘佳话’，那我一定已经‘光荣就义’了。”

“好啦，你可以进来了，看看我们的成果吧。”汪锦元笑道，侯东来端着枪进了暗房，暗房里面密密麻麻的绳子上面，挂着几十张清晰的照片，上面写满了日本文字，这些每一张都标着“绝密”，甚至“高度机密”字样的战略情报，就这样赤条条的出现在了他这个中国特工的面前。

“他们要从关东军，抽调精锐部队，在日本南方进行登陆训练，还要进口和制造水陆坦克，建造最新型的登陆舰，增加水面航行飞机，五六个师团，都要进行突击游泳训练，还要大规模配置雨具……”侯东来看着照片上的内容，忽然笑道：“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汪大秘书，你给我讲讲，这些资料都说明什么？”

“这说明，日本高层，已经倾向于南下作战，因为他们在冬季进行的北上作战大演习，已经被证明是严重失败的了，这份资料里说了，仅仅冻伤，各部队就先后达到四千多人，这还仅仅是在不那么寒冷的北海道，如果换到了奇寒无比的西伯利亚，那么日本投入兵力的百分之四十，将会因为严重冻伤而减员。”汪锦元笑道：“所以北上作战，穿越浩瀚的西伯利亚，简直就是自杀行动，日本高层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明确表示反对。只要他们的德国朋友，拿下了法国，荷兰，比利时，日本人毫不犹豫就会动手，选择南下，我想，法属印度支那，将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不错，你看这一份文件，”侯东来指着一份文件的照片说道：“他们已经组织了四个越南语突击培训班，又集中培训了大量法语人才，他们培养这么多的法语和越南语人才，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开发到越南的旅游的。”

“不止如此，你看，这份文件里面提到，要在中国占领区，加大收购毒蛇的动作，他们出了很高的价格，”汪锦元道：“众所周知，在热带行军作战，蛇油和蛇毒提取液都是防治蚊虫.蚂蟥.水蛭的必备药物。”

“哈，终于找到一个老熟人了！！你看，这里居然有张虎林这个老流氓的名字！！”侯东来指着一份文件，兴奋的说道：“日本内阁秘密授予他杰出贡献奖章，还有三万日元的奖金；他给日本方面提供的劳工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人，还有，他出面，以运动器材的名义，从美国和英国购买了三千辆最好的重型自行车，日本人已经用它们，组建了两个‘自走车特别大队’-----他们组建自行车部队，到底什么意思？”

“印度支那半岛，丛林众多，降雨连绵，道路狭窄，崎岖难行，汽车难以行驶，步兵走路，速度又太慢，还无法携带重型武器；如果换成自行车部队，就有了速度，还有一定的载重能力，重武器和必要的物资，也都能随车而行。”汪锦元分析的很有水平：“如果再配上少量的越野摩托，这样的部队，就可以快速穿插，占据战略要点，掩护大部队进攻，成为一支足可以影响整个战局的奇兵。”

“有道理。怪不得这里又说，今年还需要张虎林出面，继续进口一万两千辆自行车，还需要高达五万个车胎，还有数量巨大的零件。”侯东来道：“他们这是计划，要组建一个自行车联队呀。”

“是加强联队。占领一个越南，用不着如此巨大的突击力量，日本人这是在准备，将来占领整个东南亚，这片区域，好多地方，都有类似的地形，自行车大军，将发挥很重要的作用。”汪锦元说道：“这个张虎林，也真是‘猫走猫道，狗走狗道’，他发财的办法，倒还真有不少！！”

“做了他。”侯东来突然说道。

“不容易。”汪锦元回答他说：“他不是季青云，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而且他本身也有功夫在身的，想杀他，怕是真的很难。”

“不杀他，这一年时间，他又会给日本人送去无数的劳工，农产品，棉花，无缝钢管，石油产品，橡胶，还有他妈的自行车。”侯东来恨得咬牙切齿：“这样‘出类拔萃’的大汉奸，必须制裁几个。”

汪锦元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和军统方面进行联系，让他们周密计划，采取行动。上一次军统特工杀了一个季青云，已经让汉奸们有所畏惧；如果再杀一个张虎林，那么今后上海的汉奸们，做坏事之前，也会好好掂量掂量的。”

两个人将这些情报照片阴干之后，便将它们整理起来，还是老办法，藏进了车库当中汪锦元的“专车”之中，汪锦元将在下午，将这些文件交给自己的下线，再由他们，转给上级。

忙完这些事情，已经两点多了，两个人饥肠辘辘，却都装着酒足饭饱的模样，谈笑风生的走出了汪锦元的房子，没办法，做他们这一行，也是非常的辛苦的。